四合軒餐廳,擱以前就跟天子做鄰居,紫禁之側,透過玻璃窗可以遙看故宮一隅。
一樓正常營業,二樓是雪茄吧,用于飯后休息,把劇組租用3天。
“這時候天地交融,風起云涌,大片大片的云朵散開。”
葉秦翹起二郎腿,雙股緊緊合攏,嚴絲合縫,攝像機的鏡頭從身后由上俯拍,聚焦在他手機正在運行的《三國殺》。
手指戳動屏幕,五人局,自己是小內呂蒙,安裝上諸葛連弩準備大殺四方。
耳邊,佟麗雅飾演的黃小仙,正在念甲方魏依然、李可婚禮的奇葩要求:“流星雨下了起來,這個——”
章子萱發出嗲嗲賣萌的聲音:“特別美好,是吧?”
葉秦手上一頓,在5次NG的失敗后,終于跟佟麗雅產生默契,兩人的頭保持相似的速度抬起,一副“關愛智障”的眼神望向金主爸爸。
他是黃小仙的拍檔,回拒甲方天馬行空的要求由他出面,“這件事太浪費了,不值得。”
但沒轍,誰讓這位小姐姐傍上青年才俊魏依然,一定要有流星雨,可以上特效。
而后,不容他們再拒絕,起身離開:“不好意思哦,我要先走了。你們既然來,就多坐一會兒吧,這里是會員制的,不是熟悉的不放進來哦。”
目送客戶離開,葉秦不屑地起身,裝腔模仿著章子萱的灣灣腔,嗲聲嗲氣道:“好了啦,我也要走嘍。”
身影慢慢地走出到畫外,薛曉路舉起手,喊道:“行,這段可以,開飯吧。”
場工們打開保溫泡沫箱,利索地分飯盒,還行,四菜一湯,“斯塔尼康”。
四合軒,人均消費大概¥500,可擺譜不了,這頓飯由葉公子買單。
小劇組的伙食標準幾塊到十塊,三菜一盒米,可能沒葷菜,而大劇組一般也就是四菜一湯。
明星大咖接戲簽約,劇組待遇有一條便是餐補費,一天的伙食費,芭莎前總編蘇茫說的650,少了,太少了!
大咖明星哪個不是一千五,兩千,甚至胡亂報價,而且隨行的助理標配基本五百起步。
行情價啦!
葉秦夾一口雞米花,因為這會兒下工已經是下午1點,雞米花悶太久變潮軟的像一團面粉。
“怎么樣,腿沒事嗎?”
“唔。”
佟麗雅被特別優待地有位置坐,畢竟昨晚跑了一宿,摔倒,抽筋,腿發軟。
她嫣然一笑,輕描淡寫道:“沒事,今晚的跑步戲一定能拍成!”
接下來開工的戲份——
王小賤離開以后,黃小仙獨自一人在二樓,透過玻璃眺望遠處的紫禁城,失戀第7天,自從被大老王叫到“老莫”飽餐一頓以后,頹喪無力的狀態不復存在。
漸漸地,從失戀的劇痛階段,轉向失戀的愈合階段,舔舐傷口。
她在餐廳喝著悶酒,喝到酩酊,癱軟在皮藝沙發上,從下午坐到餐廳打烊,一直到服務員不得不被請她離開。
誰又能接她呢?
她男朋友沒了,閨蜜沒了,整個燕京城里沒朋沒友,無親無故,一個人在燕京。
最后,腦袋醉的昏昏沉沉的黃小仙,還是下意識習慣地撥給最依賴的前男友。
“本來,沒想麻煩你。”
望著監視器,葉秦觀察佟麗雅在畫面里呈現的效果,那種脆弱偏要裝堅強的樣子。
夜色朦朧,色調昏暗,郭京非扮演的陸然,這個時候沒有余歡水那么肥胖臃腫,雙手叉腰: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你這話,什么意思啊。”佟麗雅感覺到話里有刺,緊緊皺眉。
“你不是那種可以給人臺階下的人。”
“我們倆不是一不小心才走到今天這一地步的。”
注意兩人對手戲的節奏,薛曉路側頭道:“丫丫這回的表情對了,木然,遭到雷擊般的木然,什么表情都不用。”
葉秦點點頭,凝視著一動不動的佟麗雅。
當前男友發泄式地倒出分手的理由,特別是,一直在情感上處于遷就地位的一方,陡然間,像獅子怒吼爆發一回,另一方多數會是錯愕。
“你仔細想想,我們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每一次吵架,你都要把話說絕了,一個臟字都不帶,殺傷力足以讓我撞墻,一了百了。”
“吵完以后你舒服了,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我每次都像狗一樣腆著臉去找一個臺階下。”
“你每一次都是趾高氣昂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你每次都是高高在上,我要站在底下仰視你……”
“你想過嗎,全天下只有你一個人有自尊心嗎?!”
語氣層層疊疊,鋪墊爆發鋪設得合理,鏗鏘有力,如排山倒海宣泄而出。
薛曉路感慨道:“這個郭京非,可惜了,當年北電三試的時候,即興模仿動物那一段,就看出是一個好苗子。”
葉秦勾勾嘴唇。
郭京非當初模仿的是豹子,學豹子甩頭。
一甩腦袋把鼻涕甩臉上,然后學貓科動物,用手背抹鼻涕,順便還舔了舔?
真是一個有味道的表演。
“可惜了,文化課不過關。瞧你選他當男二,想簽他?”
“我的工作室才幾個經紀人,楊姐可帶不過來仨。”
《繡春刀》正式破3億以后,白羽、熱意扎也雙雙同意簽約葉光紀。
葉秦端詳郭京非的表演,的確眼饞,身為話劇出身,臺詞功底精通,擅長用十分表現法。
十分法,把某種情緒強度切分成十等分。
通過肢體動作、臺詞語氣、面部表情,也就是聲、臺、形,像數學的加減法,練習漸強、漸弱,漸漸從非常弱,到相當弱的,再到很弱的,一個遞進,也可以多情緒做個大混合。
像侯永在《人民的名義》,別墅的贓款被發現,謊言被拆穿,表面廉潔的貪官頓時神情復雜。
“我一分錢沒敢花。”
幾分悔恨,幾分悲傷,幾分畏懼,搭配組合地演繹而出。
而佟丫丫這樣的初學者,不可能把這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具現出來,葉秦給了她一個參照物,比如籃球。
臺詞重音越重,情緒投入程度越大,表情收放幅度越明顯,砸下午籃球就彈的越高。
面對陸然突如其來的解釋,簡直給佟麗雅當頭棒喝。
這種開誠布公的分手理由,就像往一點點自我愈合的傷口,狠狠地再扎上一刀,血淋淋地捅開傷疤,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你是改變不了了,你那顆龐大的自尊心,誰也抵抗不了,我不一樣,我想要往前。”
正如陸然說的,黃小仙自尊心太重,內心越脆弱,表面越倔強。
佟麗雅張動嘴唇,只是唇語沒有聲音。
錄音設備沒法錄下,薛曉路的監聽耳機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教她的?”
葉秦點點頭:“詞是,‘所以愛是這么消失的?’”
“跟下場悔恨交加,跑步追車似乎扯的上,后期配音可以加這么一句。”
薛曉路會心一笑,視線轉回到監視器上,只見郭京非以為佟麗雅忘詞,覺得導演要喊“CUT”,可左等右等,愣是攝像機一直在運作拍攝。
不得不補上一句:“黃小仙,你剛才說什么?”
佟麗雅面若寒霜,冷冰冰道:“我可以自己回家了,你走吧。”
“這條過!”
薛曉路拿起對講機,“之后是跑步戲,劇務組把出租車開過來,今晚拍一個大夜。”
大夜,算劇組的小黑話,就是拍一整夜的戲,直到天明。
沒轍,大晚上不可能玩封路這一出,且不說有關部門批不批準,就算批準也不可能我行我素,把路真全封了,這可是東華門大街,來往有車輛。
因此,必須熬到夜深人靜,十一十二點左右,劇組才能開機拍攝。
“呆會兒你看看丫丫,點撥她兩下,早點拍完,她少受罪,我們也少受罪。”
“成!”
“出租車準備。”
停在紅路燈下的黃色出租車,車尾燈通紅。
劇務兩眼直直地盯著紅路燈開始跳倒計時,喊道:
“演員準備。”
“3,2,1,跑!”
吧嗒一聲,板兒爺把場記板那么一打,背著斜挎包的佟麗雅,匆匆地跑下樓梯,追逐著慢慢加速的出租車。
劇本的獨白里,鮑晶晶如是寫到,我要對他說我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你可不可以原諒我,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黃小仙她恍然大悟,她悔過自責,她希望過去的舊船票,能再登你的船。
“你覺得怎么樣?”薛曉路問道。
俯下身凝視監視器的葉秦,面無表情地說道:“重拍吧,跑太快,這還是一個喝醉酒的女孩?”
“cut,重來一條!”
葉秦摸摸下巴,跑步戲也是電影橋段里不可或缺的。
作為一種運動的肢體語言,在鏡頭前跑步的速度、頻率、節奏,以及附帶的表情、動作,在鏡頭的調度,用動感通過感官直觀的刺激,升華成一種情緒張力。
比如競技勵志片鼻祖,《洛奇》。
全片前中段都是平鋪敘事講述洛奇平凡甚至平庸的生活,一個靠給黑幫當馬仔收高利貸的意呆利種拳手,籍籍無名,也許一輩子就這么活著。
然而,一次被拳王點名決斗,像是一根把他從平庸中拉出的稻草。
刻苦訓練,追趕奇跡,當洛奇的bgm響起,跑步戲立馬成為影片經典的燃點,尤其洛奇跑步時全力在沖刺,能跑的人熱血沸騰。
又比如《阿甘正傳》,幼年的阿甘得了脊柱扭曲,腿箍能夠讓他的背跟腿直起來,在被同學追逐欺負時,當他在珍妮“Run,Forrest,Run”的喊聲里,他的腿箍給直接跑散架了,他開掛的人生即將到來,一騎絕塵!
佟麗雅的這段跑步戲,關鍵不僅僅在于跑,還要哭。
離別前冰冷冷的態度只是偽裝,當陸然真地離去,而且此后可能不復再見,偽裝立馬撕裂,內疚感襲上脆弱的神經。
追趕的過程中,不需要哭聲,但需要眼淚,這場戲可得拍成《失戀33天》的一個淚點鏡頭。
“cut,丫丫,來一下!”
跑了4回,ng4回,薛曉路雙手抱懷,不滿地搖搖頭。
葉秦給佟麗雅遞了一瓶水,她微笑地接過水擦去汗珠,順著導演的手勢回看攝像。
“秦子,你說兩句。”
“不需要跑的多么激烈,太激烈,氣息勻不上來,哭沒有氣就會憋住,然后哭不出來,最后會變成干嚎。”
葉秦就像教練,手把手現場教學:“情緒要代入黃小仙的角色,她希望陸然能不放棄她,不拋棄她,突然舍下自尊,變得很卑微地去追求曾經的幸福。”
佟麗雅點點頭,似懂非懂,也不知道懂了多少。
“出租車、演員到位,現在是12點20分,我們爭取盡快下工盡快休息啊!”
陡然間,佟麗雅心里的壓力變重。
“各組準備,丫丫,跑!”
佟麗雅擺動雙臂,邁開長腿,拼命追趕開的越來越遠的出租車,眉頭緊蹙,臉部微微扭曲,強擠出一丁點眼淚。
然而,薛曉路不滿意道:“cut,丫丫,這次跑的有節奏,哭得太夸張,重新來。”
佟麗雅不得不停下跑步,走150米回到四合軒餐廳,重頭開始。
“丫丫,要不要休息?”葉秦喊道。
“不用!”佟麗雅咬咬唇,眼神堅定。
“3,2,1,跑!”
“跑起來,丫丫,跑起來。”
“咔,丫丫,不要哭出聲,黃小仙突然卑微,但不會這么卑微,眼含熱淚。”
“咔,丫丫,跑步注意速度,不要忽快忽慢。”
“咔,丫丫,正面的鏡頭時候,把頭發跑的抖動起來,左右擺動。”
薛曉路的話音剛落,滿頭凝汗的佟麗雅,又是哭,又是跑,呼吸越發不暢,身體搖搖晃晃,腳下一軟,撲倒在地。
“薛老師,丫丫脫力了,給她幾分鐘休息。”
葉秦撂下話,火急火燎地狂奔而來,剛到人群的前頭,就見佟麗雅面色煞白,雙肩一抖,突然犯起一陣惡心:
“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