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回復一直都還沒有到,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春回大地,萬物復蘇,連續的晴日,早已將籠罩在山川間的積雪薄冰融化了。
雖說已經到了春耕時節,可因著大雪封路的緣故,倒是有接連不斷的商隊帶著來自各地各種各樣的貨物像聞到了肉味的狼一樣陸續涌入陜西。
三月中旬的時候,徐章已經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往隴西去了。
可朝廷方面的回復卻一直拖拖拉拉直到三月下旬才送到長安,好在結果并沒有太大的出入,朝廷方面,還是決定對隴西用兵,預計將整個隴右系數收入囊中。
早在年初的時候徐章就寫了好幾篇公文,著人送去了邊境之地的各個軍寨之中,叫各軍寨的負責人都警惕些,注意西夏那邊的動靜,防止開春之后西夏人進犯。
至于有沒有效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徐章初來乍到的,作為陜西路經略安撫使,名義上整個西軍都得聽徐章的號令,可那些個領兵在外的,哪一個不是手握兵權的倨傲之輩。
邊軍和中央禁軍可不一樣,天高皇帝遠的,若是當真什么事情都得聽樞密院的,那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古語有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更何況是樞密院。
在大的方向上,對外用兵或是調兵遣將什么的自然得聽樞密院的,可在小節之上,自然是全靠帶兵的將領們或者帥司方面全權做主。
徐府里頭,明蘭扶著腰挺著大肚子站在屋子中間,對著丹橘和小桃幾個丫頭指手畫腳的,讓他們提徐章收拾行李衣物。
“這件帶上!”
“還有那件!”
一邊指揮著幾個丫頭忙來忙去,把屬于徐章的一件件衣物裝入箱籠之中,一邊凝神思索著還缺些什么。
“大娘子,咱們侯爺是去帶兵打仗的,又不是搬家,用得著帶這么多東西嗎?”小桃思考問題一向簡單,也不太喜歡動腦筋,可手上收拾東西的動作卻不慢。
明蘭一臉理所當然的說:“當然用得著,官人這次去隴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回來的。”
“對了,那件玄黑色的鶴氅也帶上,隴西那邊風沙大,而且距離夏日還有些時日,可別把官人凍著了。”
“還有那件大氅也帶著。”
丹橘和小桃就像兩只勤奮的小蜜蜂,在屋子里頭忙來忙去,一刻也不曾停歇,翠微端來剛剛熬好的羹湯,伺候明蘭坐下,便也過去幫忙了。
崔嬤嬤站在明蘭身后,小心翼翼的伺候著明蘭喝湯。
如今明蘭的身子已經有九個多月了,府里的郎中早中晚一日給明蘭號三次脈,距離郎中預估的產期只有十日功夫,若非今日是幫徐章收拾行囊,明蘭放心不下,崔嬤嬤哪里敢讓明蘭四處亂跑。
自從上次在渭水河畔的莊子上和徐章住了兩日之后,回到府里,明蘭就被崔嬤嬤看的牢牢的了,平日里只許明蘭在家里頭走走,二門都不許出。
明蘭腹中的可是她和徐章的第一個孩子,明蘭的年歲又小,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可不能疏忽大意了。
府里的郎中和穩婆日日也都是待命的狀態,各種可能用得上的藥材也都備的齊齊的。
雖然已經開始收拾行囊,可徐章動身的日子卻還沒定下來。
倒不是徐章不著急隴西那邊,其一呢,東京那邊的回復還沒有到,圣旨沒有抵達,樞密院的軍令沒有送到,徐章便是現在動身去隴西,也無濟于事。
其次就是因為明蘭了,徐章怎么說也得等到明蘭臨盆了才能動身。
徐章回到家的時候,明蘭已經讓幾個丫頭把徐章要帶走的東西整理出來三個樟木大箱子,幾個丫頭忙活了半天才弄完的。
“辛苦娘子了!”徐章雖然看著三個箱子有些頭大,可還是笑盈盈的微微躬身小心翼翼的扶著明蘭到炕床上坐下。
“這些事情哪里還要娘子親自出馬,讓小桃丹橘她們去弄就是了。”想來想去,徐章還是忍不住說道。
明蘭微笑著說:“要是再不動彈動彈,我這身子都要生銹了。”
“官人難道不覺得,妾身這幾日又胖了一些?”說著話的時候,明蘭的語氣之中透著幾分哀怨。
原本明蘭的身形略有幾分消瘦,下巴雖然不如那些蛇精臉那么尖,可也是那種精致小巧的類型,可自從明蘭有了身孕,在崔嬤嬤和徐章各種各樣的吃食和補品的滋潤之下,雖然明蘭已經盡力控制了,可臉蛋還是很快就變得圓潤起來,身材也要遠比以前豐腴。
明蘭的運動量也不少,縱使是不出門,每日都要在園子里頭走上十來個來回,可吃的更多,秉承著少吃多餐的習慣,明蘭每頓吃的都只有平時的一半不到,可耐不住一天下來吃上個七八頓的,動的又不如以往多,此消彼長之下,身子比以往豐腴些,也屬正常。
“若是再窩在房里,豈非還要再胖上一圈!”明蘭眉頭微蹙,已經變得有些圓潤的小臉之上滿是愁悶。
徐章啞然失笑,“在為夫心中,我家娘子任何時候都是天底下最美的。”
雖然明知道徐章是在哄自己,可聽了這話,明蘭還是忍不住的高興,臉上也露出笑容來。
“官人盡會說漂亮話。”明蘭微蹙的眉頭立馬就有了幾分松緩。
徐章趁勢又道:“好了,娘子就不用考慮這些了,再過幾日,待娘子順利產子,出了月子,在多動些,想要射箭打獵,踏青游玩,都隨娘子高興。”
說起這些,明蘭的眼中不由得便浮現出希冀神往的神采來,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隆起的腹部,雙手抬起,手掌覆在小腹至上,溫柔低語:“聽見了沒有,爹爹叫你趕緊出來呢,別再折騰你阿娘了!”
徐章也笑了,提起桌上的水壺,倒了一杯試了試水溫,這才又重新倒了一杯,剛要遞給明蘭,就聽得旁邊傳來一聲痛呼。
“哎喲!”
只見明蘭扶著肚子,剛剛舒緩的眉頭再度皺了起來,臉上滿是痛處之色。
“怎么了?”徐章速度那叫一個快,丟下被子,縱身一躍連炕都顧不得下,直接就跨過那張矮桌直接來到明蘭身側,將明蘭扶住。
“怎么了這是?”徐章擔憂的問。
明蘭肚子里頭這家伙可不安穩,時不時便在明蘭腹中施展一番拳腳,把明蘭折騰的夠嗆。
“來人吶!快來人,叫郎中過來!”
也顧不得等明蘭回答,徐章趕忙沖著外頭高聲喊道。
丹橘和小桃還有崔嬤嬤等人一股腦便涌了進來,見明蘭一臉痛苦的被徐章扶著,還是崔嬤嬤有經驗,立馬打發了小桃去喊郎中。
小桃立馬就跑了出去,可屋子里頭,明蘭的痛苦卻并未停止,眉頭都皺成了川字,不過除卻第一聲痛呼之外,明蘭竟沒有再發出半聲痛呼,而是咬著牙徑自忍者,唯有攥著徐章手掌的那只手,愈發的用力了。
“羊水破了,大娘子這是要生了!”過來查看明蘭情況的崔嬤嬤見明蘭衣裙底下似有情況,撩開一看,立馬便瞪大了眼睛。
好在崔嬤嬤是過來人了,似這樣的情況遇到過不知多少,立馬吩咐下去,讓丹橘去叫穩婆,讓幾個二等三等女使各自去吩咐灶房藥房那邊準備。
崔嬤嬤自己則趕忙指揮著徐章把明蘭放到炕上,教明蘭怎么調整氣息。
徐章趕緊先出門把王破敵叫了過去,讓他組織府里的親衛們,加強巡邏守衛,別在這個時候弄出什么幺蛾子來。
偌大一個徐府,一下子全都動了起來。
尤其是灶房那邊,熱水燒了一鍋接著一鍋。
女使婆子們忙忙碌碌的在灶房和主屋之間來來回回,郎中和穩婆齊聚在產房之中,藥房里頭,楊郎中的兩個藥童也都在緊張的準備著。
徐章被崔嬤嬤從屋里趕了出來,在院子里頭來回踱步,硬是舍不得離開,一會兒摩拳擦掌,一會兒捏拳錘掌,走兩步目光就忍不住往屋子里頭瞟,目光之中寫滿了擔憂和忐忑。
兩世為人,這還是徐章第一次成親,等待自己的妻子生孩子這種事情,自然也就是第一次。
素來沉穩,還時常被明蘭調侃老謀深算的徐章,縱使是當初那場宮變發生的時候,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
可現在的徐章,臉上寫滿了忐忑、不安、焦急等等多種情緒,很是復雜,卻并不叫人覺得奇怪。
往日諸般重重,就連那幾次科舉考試,徐章也沒有像現在這般緊張,雖然只隔了一道房門,但在徐章眼中,就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一般,不論里面發生什么事情,他都鞭長莫及,幫不上忙。
而此刻屋子里頭正在發生的事情,充滿了太多的未知和變數。
徐章心底里頭很清楚,在這個時代,婦人產子所面臨的危險有多大,也正是因為心里頭清楚,徐章才忍不住擔憂。
擔憂明蘭的安危,擔憂明蘭腹中孩兒的安危。
徐章更擔心的是出現那些個影視劇中的狗血劇情,母子兩個只能保一個,雖然徐章肯定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保明蘭,可如果當真出現這樣的情況,明蘭那還不得傷心欲絕,日日垂淚。
徐章可不想出現這樣的事情。
王破敵給親衛們布置好任務之后,便趕到了徐章身邊。
作為跟著徐章從小一起長大的家將親隨,這世上比王破敵還要了解徐章的人寥寥無幾,也正是因為如此,往日里一直都是待在前院的王破敵才會從前院趕到徐章身邊。
此刻的徐章,和往日里那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徐章截然不同,王破敵心里頭也放心不下。
看著徐章緊張的在廊下走來走去,看著女使婆子們一盆一盆的熱水端進去又端出來,王破敵也跟著緊張起來。
屋子里頭并沒有痛呼聲傳出,想必此刻的明蘭正在咬牙竭力忍受痛處,保存體力。
王破敵湊到徐章跟前,“侯爺,商會那邊來信了,說是三日前就已經到了陜州,估摸著后日便能到長安。”
二月中旬的時候,徐章就寫信回了江寧,本是想讓母親洪氏過來照顧明蘭,可后來轉念一想,明蘭身邊又不缺人照料,崔嬤嬤翠微丹橘小桃,哪一個都能把明蘭照顧的好好的。
雖說洪氏對明蘭一向很好,可洪氏到底是婆婆,若是把洪氏叫過來的,難免對明蘭有些約束,或多或少,都不如以前自由。
思慮再三之后,徐章最終還是否到了這個想法。
不過去年年末的時候,接到了父親那邊的書信,說是商會那邊從海外弄回來不少九州大地上沒有的種子,父親徐青山想著以前徐章就曾念叨過這些,本是想立馬送來給徐章瞧瞧的,可惜遇上了陜西大雪,道路被封,便只能拖著了。
“你說什么?”徐章還沒回過神來,有些疑惑的看著王破敵。
王破敵重復道:“商會的人三日前已經到陜州了,估摸著后天就能到長安。”
“商會的事兒你現在說個屁,沒見我現在忙著呢嗎!”徐章一臉幽怨沒好氣的道。
王破敵咧嘴一笑,揉了揉腦袋,道:“屬下想著侯爺不是一直都念叨著嘛!”
“行了行了,來了就來了,我現在忙著呢,沒時間理會這些!”徐章瞪了王破敵一眼說道:“你要是閑的沒事兒做,跟著兄弟們巡邏去。”
王破敵沒有離開,候著臉皮道:“有兄弟們看著呢,我還是在這兒陪著侯爺吧!”
說完趕忙補上一句:“侯爺要是有什么吩咐,屬下也能第一時間去辦!”
徐章神色稍霽,沒有再理會王破敵,而是將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一墻之隔的產房里頭。
王破敵一臉無奈,索性便放棄了分散徐章注意力的打算,反正有他在,若是有什么情況,也可以出面解決。
只是徐章現在這幅模樣,確實是王破敵第一次見到。
兩人就這么在屋外站著,王破敵倚著廊柱,徐章在廊下來回踱步,舉止神態依舊透著緊張和忐忑。
大日推移,逐漸向西,陽光變得昏黃,那輪金黃的大日也消失在遠山的盡頭,夜幕逐漸降臨。
屋子里頭依舊沒有動靜,徐章和王破敵仍舊站在廊下,未盡滴水,未食粒米。
夜幕降臨,繁星布滿整片天空,明月不知躲到了那片云層之后。
徐府之中亮起了無數燈籠,灶房那邊的炊煙一直就沒有斷過。
女使婆子們依舊忙著在產房之中進進出出。
時間已經過去將近兩個半時辰了。
徐章的心,就跟油煎似的,整個人就和被人架在火上烤沒什么區別,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住。
夜色越來越深,徐府周邊早已是寂靜一片,燈火皆滅,唯有徐府之中,燈火通明,忙碌不斷。
直到,一聲嘹亮的啼哭聲,打破了春夜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