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延山外,稍稍靠近山脈這一端,隱于山間,有一名為沙沱的大河。
河水自大延山而出,奔涌向前,向林瑜縣駛進,后與青衣江交接,于瑜川三江交匯,最終流入廣闊如海的泰淮江中。
其自山間而出的那一段,水流最為湍急,岸勢犬牙差互,河內暗礁渦流眾多,甚至于水落之時,還能看見其岸處危急的險灘。
這樣的河段,別說渡河了,就連專職的艄公都沒有,畢竟河勢太過險峻,這已經不是這龍王爺座下撿食,而是在與閻王爺下爭命,不值當啊。
因此,想要渡河,只能繼續往山下走,等有了人煙,才能在岸邊碰得見水底撈食,渡人糊口的舟子船夫。
只不過今日,在這最為急湍的河流中,一葉輕舟順勢而下。
舟內有兩人。
一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一竹鞘,其內兵器,并未出鞘,不知里面是什么貨色。
他就那樣坐在船頭,不時竹鞘輕拍河面,如蜻蜓點水般,驚起陣陣漣漪,竟使得小舟四周的湍急的河流,陰毒的漩渦,通通平復。
手段很是高明。
而另一人,則是一個身穿白色書生衫,玉質綠簪別發,大概三十幾歲男子。
長相并不出彩,中人之姿,但氣質極為溫和,一雙眸子,如深潭般寧靜。
他掌心微張,其間一個晶質小瓶,金色的蟲蛾在里面以頭搶壁,使得瓶身一直在顫抖。
書生男子食指中指并攏,揉捻了下眉心:“看樣子快到了呀,這地方,嘖,還真是有夠偏僻的。”
端坐在船頭,手持竹鞘的男子,輕輕抬手,手中竹鞘瞬間化作一道殘影,點在舟前不足丈許的一根石柱之上。
明明還未接近,霎時間,粗大如筍的石柱便如不堪重負般,寸寸崩裂,變成一堆石渣,落入水中,他不經意看了眼前方的大延山,淡淡道:
“山不在雄高,有真君則名,水不在幽深,有龍屬則靈,此處,那林君末,號稱毒行千里,神力霸王,以弱冠之年便將那古一通給打殺,已經當得上人杰之稱....”
蓑衣男子一邊說著,斗笠下,露出一張粗獷的臉,左側,一道兩指寬的刀疤橫亙眼角至下頜,有些嚇人。
但其眼里,卻滿是興趣。
“呵。”書生男子輕笑一聲,笑聲中聽不出什么情緒,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繼續開口:
“對了,你說那林君末,會不會接受世子的好意?”
蓑衣男子沉默了起來,手中竹鞘微抖,沉聲道:
“我不知道,也不用我知道,畢竟我的任務,只是護你一路不死而已。”
“艾叔云,你還是那么無趣。”書生男子搖了搖頭道。
“事先說好,我能穩壓古一通,卻無法穩殺其,這意味著,我與那毒霸王搏殺,生死勝負暫且不計,但想要擋住其不殺你,大概率不可能。
因此,你到時候管好自己的嘴,該說的,不該說的,長點心。”蓑衣男子輕聲提醒道。
“我不會拿自身性命做傻事,你放心。”書生男子點頭,
“不過你須記住,我護持你那平生劍館,是因為世子欣賞你,我又不愿讓世子失望,而我死了,或許你那劍館如何,就說不準了。”
蓑衣男子好似沒聽見后半句,竹鞘再次輕點,將又一處暗礁點碎,只是沉聲道:
“希望如此吧。”
河面上,微風拂過,流光與隨著水花婉逝成一圈圈波紋,散向遠方。
大延山上,林家莊。
靠近中心祖祠地帶,一處幽靜僻遠的院落。
其占地不小,足足有正常三口之家住所的數倍之大。
院落附近,周遭種有一類名為金落樹的珍惜樹種,巴掌大的綠葉剛抽出嫩芽,待再過幾個月,便會看見金花掛枝頭,流金隨風落的場景。
到時候其將散發一種極易使人寧心靜氣的花香。
因此,很適合栽種于演武場。
只不過造價頗為昂貴,普通人家是承擔不起的。
此時,林君意與林君芙走進院落。
方要跨過門檻時,他忽然頓了頓,看著低頭走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林君芙,語氣很是鄭重:
“君芙,你要記住,方才自你君末堂弟家離開時,什么也沒看見。”
林君芙一怔,素手輕拂,將飄落在額間的秀發拂至耳后,有些勉強地笑了笑,隨后螓首微點。
林君意見此嘆了聲氣,幫她將頭發理了理,復又整理了下衣衫,這才繼續前行。
而兩人還未進屋,便聽到一陣高談闊論之聲。
“.....立命,什么是立命?蓋為氣血藏神,凝練意勁,立性命之本也!說到底,便是自身人體神藏的第一次開發,
所謂物有貴賤,人有高低,立命之時,氣血外顯也不同!”
“是啊,凡夫俗子凝氣血狼煙,血氣越充足,狼煙越粗壯,震人心魄,而天才人杰,則聚氣血烘爐,燃燒氣血,凝養神意,破宗師關隘之時,如有神助,
至于氣血如龍,據傳血龍一出,百獸齊驚,上古年間,甚至被譽為真君種子。
不過世事變遷,白云蒼狗,蕓蕓武夫中也只有少之甚少之輩能夠有底蘊凝聚,我所記,我靈臺宗慧靈道姑立命之時,也不過只堪堪凝聚蛟形,差了一些火候....”
兩人推門而入時,院里一眾好友正在高聲談論,氣氛很是熱烈。
長桌之上,擺放著數種珍饈美味,佳釀美酒,但卻無一人動箸。
“那名血氣烘爐雖難,但努力一把,用些家族宗門資源,以我等天資,也能成就一番,可血氣大龍,卻是想都不敢,即使宗門的道子師兄們也鮮少有人成就。”
說話的是那名綠發男子,他名為呂重,獸行宗弟子。
其奇怪的發色,蓋因修煉某種真功導致。
在眾人中,地位算是較高的一批,位屬獸行宗內門弟子,據傳甚至與一位真傳師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
“那如此少見,方才那一瞬出現的血氣究竟是……”有人出聲詢問。
頓時沒人說話了。
先前那一幕,雖然來的快,去的也快,一閃而逝,但終究存在過。
有部分人親眼所見,言辭確鑿,描述那情景,方才引起了方才的討論。
“我也不知道。”
呂重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正常而言,血氣藏神立命,不可能這么早快便平息波動的氣血,尋常武夫立命,僅僅是氣血狼煙,便需要半個時辰,更何況血氣大龍……”
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他其實不信之前的景象是所謂的燃血立命,因為他不是親眼所見。
而且理性與感性的雙重認知,都支持著其這般想法。
林氏這樣的家族勢力,如何能支持供養一位燃血立命,凝聚血氣大龍的天驕?
天賦暫且不提,其中過程所需要的各種資源都堪稱海量,那是一個區區縣豪級勢力能做到的。
若是這也能成,他不惜放棄愛情,舍掉尊嚴,巧舌如簧,傍上師姐,方才成就的氣血洪爐,豈不是個笑話?
而這樣的想法,也是貼合了在座大多數人心中所想,紛紛贊同地點點頭。
“可是我我真的看見了,那血氣磅礴如長河,凝聚出的龍首龍身及五爪,十數丈的高度,我親眼所見!”
一旁的清純女子站起身來,黛眉微皺,辯論道。
當時她恰好無事,望著天空,在數枝頭上的麻雀,正巧見著那駭人的場景。
而退一萬步,即使她看錯了,那一瞬間,由心底升起的戰栗,又作何解釋?
此時正巧林君意兩人進屋。
清純女子頓時如同找到救星般,蓮步輕啟,連忙上前。
“君芙,你快說說,是不是你那堂弟,就是那個毒霸王突破了!”
眾人紛紛循著視線看去,果然看見了林君意二人。
此時,被一雙雙探詢之色的眼睛盯著,林君芙一時間還有些驚慌。
畢竟以往這群人中,她與林君意地位只能算中下,屬于類似氣氛組的一員,哪得過這樣的待遇。
好在林君意第一時間站出來了。
他俊臉漲得通紅,兩只拳頭握緊,肩部聳起,開始低聲喘氣,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響。
一下子把還想詢問的清純女孩都嚇了一跳。
往日林君意脾氣可算好的了,即使生氣,也是生悶氣,不顯于外,而如今究竟遇見怎么樣的變故,才能將這樣的老好人,氣成這樣....
“阮云姐,你別提我那便宜堂兄了,我林君意沒那樣的堂兄!”林君意恨聲道。
語出驚人。
這一下子引起了眾人的興趣,紛紛圍了上來。
要知道這種家族糾紛,兄弟反目的劇本,可真是太令人來勁了。
更何況其中一人是在這周遭幾縣,都薄有聲名的毒霸王。
眾人紛紛起哄道。
“君意你也別生氣,把事情經過說出來,我們給你評評理。”
“就是,快說說,好哥哥們都在。”
“這....”林君意嘆了聲氣,“我也沒想到我那堂兄,做事如此不堪,明明好言相勸其一起來談談天,交流交流,
原以為他不領情也就罷了,偏偏直言有事,下一刻,便往其未婚妻那去了 有時候我在想,這兄弟情義千斤,難道還抵不過那未過門的妻子兩言?當真無趣!”
他越說越氣憤,俊臉漲得越來越紅。
此時身后的林君芙訥訥不語,眼神復雜至極。
外人看來竟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樣,頓時又信了幾分。
一旁一直聽著的阮云越聽越不對勁,顧不得遺憾林末已經有所謂的未婚妻,當即站出來:
“君意,你還沒回答我,方才那異象,究竟是不是你那堂兄突破導致的!”
“啊?什么異象?”林君意一臉疑惑。
阮云看著那迷茫的臉,強忍住打人的沖動,沉聲道:“突破立命的異象啊!”
“哦哦。”林君意點點頭,阮云大喜,俏臉上都有了兩梨渦。
“他早就是立命了啊,好早就突破了,不然也闖不下那般大的名頭。”哪料林君意接著隨口道。
阮云笑容凝滯。
“怎么會?我明明看見了......”阮云急得臉也跟著漲紅了,就跟站在滾燙的油鍋上般,不斷跺著腳。
一臉不甘。
“好了好了,不談這個了,方才之景,估計是真的,但不是立命異象,因為持續時間太短了,或許是山中某種奇珍出現也說不一定,阮師妹真想去,待會不妨我們幾人一齊去山中瞧瞧。”
綠發的呂重此時也不想在繼續這個話題,安撫道。
“對了,不知你們有沒有消息渠道,前幾日我聽我那師姐說,隔壁泰州淮侯宣布為與那千羽天下對抗,成立泰州府了,并沒有與望京那邊通氣!”
他為引開話題,頓時拋出了個炸彈。
果然,話音剛落,頓時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什么?泰州府?淮侯這是想做什么?難不成要舉旗?”有人驚呼。
要知道赤縣九州,藩侯割據,其中采取的是分封制。
如淮州封的是玉侯,而泰州封的淮侯等等。
另外還設立有總攬政事的州牧,掌管軍務的軍主,與藩侯正好三足分權,為的便是阻止像淮侯建府開牙這類問題。
沒想到......
“聽說玉侯最近也有大動作了,珞珈山處召集過數次宗門家族議事.....”有人冷不丁說道。
“還有軍隊演武...”有人接著補充。
一下子眾人又你一言我一語交流起信息來。
在座每人都算天之驕子,背景深厚,都各有各的消息渠道,因此這樣一來,倒是聊起了各個話題。
大到哪個強者高手對決,哪里又爆發獸潮,小到郡府誰家又冒起了綠光等等。
一時倒把先前的話題拋之腦后。
這樣一來,一旁的少年以手撫胸,松了口氣。
這樣一來,墻角的姑娘低眉垂首,悶悶不語。
另一邊,大延山上。
林末突破之后,略微調整了下氣息,便換了身衣衫自族地出發,循著子母蟲的指示,往山下趕去。
此時的大延山,即使不時有林氏的狩獵隊清掃,但山獸也越加之多,樹木葉愈發繁茂。
不時陽光穿過樹蓋疏漏之處,零碎地落在有些潮濕的土壤之上,不知名的山獸順勢疾跑,踩在柔軟的土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響。
林末不以為意,絲毫不顯局促,如行走于城鎮中般,走走停停,不時還四處觀察,偶爾遇見珍惜草藥,還俯身采摘。
久居山林,他已經有些習慣于在山地中行走的感覺。
就那般走著,但即使刻意壓抑了氣血,不知為何,也使得群獸退避,所立之處,連蟲豸鳴叫聲都小了不少。
很快,林末便出了大延山,來到一條名叫沙坨的大河之前。
他緩緩止步,因為據他的感應,與他交接之人,正急速移動中,過不了多久便會經過此處。
因此,只需等待即可。
而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前方一男一女正腳步急切地奔逃著。
好像身后有什么窮兇極惡之人。
男子面容極為俊美,膚若凝脂,眉眼明朗,誰看一眼,都會贊嘆一聲英俊小郎君,只是稍顯柔弱,身上沒多少肉。
林末估計,他一拳下去,其估計都氣都不待喘,可以準備后事了。
而女子同樣容貌極為秀美,梳著華貴的發髻,雖然現在有些凌亂,但其上的珠簪,發飾一看便極為昂貴珍惜。
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子女。
兩人身上都有些武功底子,互相攙扶著疾步行走。
男子明顯臉上更為焦急,而女子雖然急迫,但仔細一看,行為舉止,卻又只慌不亂。
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