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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蒼天未死,黃天已死

  淮州以泰淮江劃分南北。

  北方多大山,南部多平原。

  因此南方郡縣普遍都要繁華于北方。

  淮平作為淮州州府,坐落于泰淮江入江之處,以其為中心的淮平郡等南方各郡,盡皆強盛于北方郡城。

  不過世事從來利弊兩分。

  雖然南部繁華,但北方因多蠻夷,加之陽潮掀起的因素,武風卻更加彪悍,街上來往行人,大多肌肉鼓脹,身材高大。

  這便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臨近年關,北方一座小縣城中。

  這座縣城并不算大,不過三面環山,山貨豐富,加之縣門口又有條泰淮江的支流,運輸方便的原因,也算繁華。

  此時城中街道上,一個身穿紙衣,披肩長發黑白夾雜的年輕人,手里持著不知材質的值符牌物,面容平靜,慢慢行走。

  街道之上,很是熱鬧,很有生氣。

  來往行人行色匆匆,忙碌著自身的生活。

  有商販嘹亮的吆喝聲,準備做著年前最后的買賣,過個肥年;有孩童的哭鬧聲,他看了一眼,是穿著新衣裳玩追人游戲,摔倒了;

  當然,更多的是相熟行人的隨意吹牛閑談。

  人聲匯在一起,便形成了紅塵中獨有的喧嘩,甚至于使這深冬凍人的冷意,都驅散了幾分。

  手持值符的男子行走在人山人海之中,觀察著這看似平常的一切,即使是被陌生的路人撞了肩膀,也不過歉意地點頭微笑,隨后繼續觀察行走。

  因為這些是他在深山修行時,很少見得,也是他最近以來,一直所追求的。

  可無為而無不為,于世間出而回世間。

  為與不為,他明白了,此時需要的,便是回世間。

  沒錯,此人正是慶豐城與林末一別的魚玄機。

  離開慶豐城后,他便開始周游天下。

  途中見過江水起潮,水漫佛窟,最后麒麟異獸出于石刻,也見過僅僅憑借一朵血色的不知名蘭花,便即將化蛟的蛇窟大蛇。

  最后一路見從前未所見過之人,聞從前未聞過之事,來到了這座小城。

  ‘不過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魚玄機看了一眼南方,心中默默說道。

  而就在這時,有華貴的馬車吱呀,輾軋著石子路過,上方趕車的馬夫甩著馬鞭,發出噠噠的破空聲。

  他跟著人群,退到一旁,讓馬車先行,恰好看到破敗的墻角處,有只小狗兒,干瘦如柴,只用了三只腳立著。

  還有一只,呈一個奇怪的角度彎曲上提著。

  魚玄機上前,從懷中摸出巴掌大的肉干,手指微微使勁,便掰開了一角,并使之軟化,成肉糊狀,放在手心,彎下腰,遞了過去。

  原本愣在原地的小狗兒,卻是被魚玄機這一舉動,直接嚇得驚慌失措地往后撤,想要逃跑。

  只是只有三只腳的它,根本反應不過來,身子一動便失了平衡,頓時摔倒在地上,身子不斷往墻邊縮,發出嗚嗚的威脅聲。

  魚玄機臉色不變,只是身子上傾,將肉糊輕輕放在前方,這才站起身,拿著另外半塊肉干,輕輕地咀嚼吃著。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人一狗平靜地對視。

  又餓又怕的小狗兒怯生生地看魚玄機將肉干吃完,終于上前兩步,唯一的前腳勾了一坨肉糊,細細地啃吃著,

  隨后吃完,見魚玄機依舊沒有動靜,終于膽子大了些,上前兩步,又勾了一坨回去。

  慢慢的,時間過去,半塊肉糊便已經吃完了。

  小狗兒不知何時便一瘸一拐地上前,低頭俯舔著還殘留著肉香的地面,半脫毛的尾巴,由于久違地舒坦,也一搖一擺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它忽然感覺頭上一重。

  剛想要逃竄,卻是只覺頭頂傳來一股淡淡的暖意,在這凜冽的寒冬,讓它很是舒服。

  它抬起頭,看著不知何時俯下身的魚玄機,汪汪地叫了兩聲,好似在問為什么這樣做。

  魚玄機自然說不出犬言,約摸過了十數息后,便抬起手起身。

  原本還溫順的小狗兒,下意識便又躲閃起來,只見魚玄機直接離去。

  它來回走了幾步,忽然發現原本瘸拐的前腳竟然變正常了。

  四只腳立在地上,看著魚玄機的身影,緩緩消失于人海之中,最后汪汪地叫了兩聲,尾巴搖晃地越來越快,興奮地往另一頭躥去。

  魚玄機繼續行走。

  心里依舊平靜。

  這座小城,街道上除了新來了一伙善使口吞長劍的雜耍藝人,也多了個腦袋似乎有問題,瘋瘋癲癲,猶如乞丐的老頭。

  其也不要錢,邋里邋遢的地睡在路旁,醒了逮著人,無論男女老少就問一個問題。

  ‘你長大’

  這小城里老百姓還算淳樸,對此也只覺有點晦氣,更多的是對老人的可憐。

  偶爾也有善人離去之時,丟下些錢財。

  不過也有脾氣不太好,或者心情本來就差的漢子江湖人,臭罵幾句,再拳打腳踢一番。

  當然,成年人不待見,小孩還是挺喜歡與其玩鬧。

  只不過這種玩鬧并不長久,大人發現后,即使再可憐老人,也不愿小孩與之扯上關系。

  輕則呵斥訓罵,重則手往屁股上招呼,嚴令小孩不準與老人說話。

  久而久之,老乞丐還是在問:

  “你長大”

  卻是沒有人愿意搭理了。

  魚玄機看著衣衫襤褸,眉發都油膩得打結的老人,上前,扔了塊肉干,便起身離去。

  人間悲苦,他不是神仙,能見不能救。

  只不過原本還落寞的老人,此時沒去撿那肉餅,卻是兀然起身,抓住魚玄機的衣衫,問的還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長大后”

  老乞丐渾濁的眼里滿是希冀,好像迫切地想得到這個答案。

  魚玄機愣了愣,沉默片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反而陷入追憶。

  幼時他喜歡在山上玩,追著蝴蝶,追著小獸,東邊跑來西邊回。

  傍晚時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師傅叫著,一起讀經算卦,盼著月亮早點落下,盼著太陽早點升起,盼著時間早點過去。

  只不過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山里只剩他一人時,他更懷念的卻是卦房屋檐下,那半角的蛛網....

  “或許,想做個算卦的吧。”魚玄機輕聲說道。

  癡傻老人聽后點點頭,眉開眼笑,甚至于高興得手舞足蹈,

  “算卦的,算卦的也好,不過我想成個畫師,我喜歡畫畫...呵呵,我一定能成為世上最好的畫師....”

  魚玄機看著明明七八十歲相貌,卻樂呵得像小孩一樣的老人,心中不由嘆了聲氣。

  他幫其整理了下衣衫。

  “既然如此,我幫你算一卦,你幫我畫一幅畫,怎樣?”

  “好!好!我幫你畫畫,你幫我算卦。”

  老人更興奮了,兩手擊掌。

  魚玄機任由老人抓著他的衣角,兩人一同朝城外走去。

  他原本想找家客棧,可無奈,任一家掌柜見老人的模樣,都委婉地表示拒絕。

  最后一直走,走出城,兩人來到一家有些破敗荒廢的廟宇。

  古廟很破敗,門口的木門歪歪斜斜,廟內的神像早不知所蹤。

  殿宇中心空地有一堆灰,證明也不是久無人居之地。

  魚玄機也不嫌臟,在廟內找了堆茅草,就那么坐下。

  老人同樣跟著一屁股倒地。

  “我先幫你算一卦吧。”

  魚玄機輕聲道。

  說罷便一把抓過老人的手,準備觀觀手相。

  老人也沒反抗,就那么聽之任之。

  只不過原本一臉平靜的魚玄機,看著老人的手掌,眉頭卻是皺起。

  那一只滿是泥污的手掌,粗糙不堪,只是刮開泥印,老人的手掌,卻無半點紋理....

  “無根無萍,還是說超脫世間?...”

  魚玄機輕聲自語。

  老人好似根本聽不懂,依舊對著他傻笑。

  他沉默片刻,珍而珍重地兩兩枚值符取出。

  既然無法觀人之相,引人山之內氣,那便只有直接以天地四季六氣為旺衰為基,再算人三元九運,真正以天機算人機。

  手中龜甲值符慢慢地開始顫抖。

  一開始在輕搖,慢慢地在重晃。

  最后...兀然停止。

  不,不應該說是停止,而是依舊在搖晃,但幅度卻很小,小到肉眼無法觀察。

  這一次,魚玄機真正默然。

  因為這代表著即使借助天地四季六氣,也無法引出面前老人的山之內氣。

  或者說,對方的三元九運太過龐大,真正要算,時間將太久。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值符放在一旁。

  老人依舊在傻笑,拿著不知哪找的炭,對著魚玄機,在地上涂涂畫畫。

  好像也是在給其作畫。

  只不過魚玄機晃了一眼,卻是無言以對。

  畫的實在太過難看。

  腦袋不像腦袋,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也不像鼻子。

  怕是學塾里幼童也畫得比這好。

  只不過老人怡然自得,樂在其中。

  魚玄機無言以對,整理了下茅草,使之坐的舒服點,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老人,偶爾也看向外界。

  一夜無話。

  畫完畫的老人,第二日,好像便忘了魚玄機,早晨醒來,便自顧自離開破廟,好像還是朝城里趕去。

  不過到了夜里,卻也踩著夜色回到破廟,繼續照著魚玄機畫畫,畫累了便呼呼大睡。

  時間慢慢過去,不知不覺,半月便結束。

  魚玄機一直盯著那不斷顫抖的值符,偶爾也會跟著老人去城里,購買些吃食。

  只是兩人不再說話,唯一的關聯,便是傍晚時分,老人依舊對著魚玄機作畫。

  半月之后,一夜。

  風聲呼呼正烈,鵝毛大雪紛飛。

  散入風中的碎雪,借著狂風中的勢頭,甚至于將破舊的大門吹開,落了不少在廟中。

  原本睡著了的老人,不知怎的醒來,像是換了個人,臉上再沒有瘋癲的神色,拿起炭筆便在作畫:

  魚玄機靜靜地看著。

  只見其寥寥幾筆,竟然勾勒出粗獷的河山城池。

  一邊畫,老人一邊流淚。

  干枯蒼老的臉龐,淚水沿著皺紋留下。

  隨著烈烈呼嘯的風聲。

  兩人之間,僅憑一只炭筆,在魚玄機眼里,老人竟真的畫出了繁華的精舍,熱鬧的街道,美麗女子。

  有紈绔男子,著鮮衣,騎駿馬,在華燈中賞煙火,在梨園中聽鼓吹,閑時觀書,笑容不斷。

  而在后,一切猶如水墨畫般,慢慢退散,最終只剩炭筆勾勒的粗獷河山。

  本就所剩不多的炭筆忽地一聲斷裂。

  墨山與灰河之間,一點破開。

  山河崩碎。

  老人一把扔下炭筆,猛然坐起身,朝四周環顧,看了眼魚玄機,最后一把打開破爛的大門。

  行走之間,氣血也不茁壯,動作也不豪勇,偏偏卻給人,一人之間,天地獨行,猶如下山之猛虎,過江之蒼龍的兇悍霸道感。

  呼啦。

  廟門大開,風聲大作。

  碎雪揉進風里,朝廟內狂涌。

  老人仰頭望天,一言不發,任由雪花落在臉上。

  魚玄機輕聲道:“畫好了。”

  原本默然的老人沒有轉身,只是搖搖頭,用著沙啞的聲音,

  “畫不好了,這,哪里畫得好?”

  魚玄機看著線條硬朗,確實手法獨道的炭筆畫,又道,“用這個筆畫,已經算畫好了。”

  老人沉默,將門關上,盤膝坐在魚玄機對面,背挺得筆直,兩手則撐在地上,視線一刻也不離地上的炭畫,忽然自嘲道:

  “筆不是那只筆,天也不再是那片天,回首二十年,真如隔世。”

  魚玄機默然地聽著,只看見面前的值符瘋狂地在顫抖。

  速度越發之快。

  他面色平靜,將地上的值符撿起,低頭看了一眼,卦相漸穩:

  “天道無常,道法無為,無為不在于刻意為,或者不作為,只要為有所為便是,宋先生想太多了。”

  老人并不言語,一言不發。

  魚玄機嘆息一聲,“蒼天未死,黃天已死。”

  說著便將值符收入袖中,起身準備離去。

  推開門,風雪更大,但路在前方。

  他一頭鉆進風雪中。

  而就在這時,只聽見一個癡癡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為在哪?”

  魚玄機沉默半息,“在心中。”

  說罷便鉆進風雪中,順勢將門關上。

  老人沒再說話,扯過魚玄機屁股底下的那些茅草,墊在前方,倒頭就睡。

  茅草下那墨筆灰河慢慢模糊。

  廟外的風雪也愈加之烈。

  只不過卻是再也沒有一抹碎雪進入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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