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歌聲,吸引了李修。站起身出了靈堂,卻不是秦家的小院。順著一汪碧水進了一處千竹林立的雅舍。
一個十三四的小姑娘,正在唱著一支小曲兒。一眾裙釵圍著那姑娘或笑,或說,或聽,嚇住了李修不敢過去。
只好站在一處假山魚池那里,靜靜的聽著曲詞:
明月明,明月明。
秋夜難熬,秋閨里冷清清;
秋月兒朦朧,秋蟲似金鈴;
秋涼窗兒外,秋風掃窗欞;
思想起三郎一去,老沒有回城,在外飄零。
“呸呸!唱他做什么?”一位濃眉大眼的姑娘打斷了歌聲:“偏要去什么殷地,隔著茫茫大海,找什么古人遺跡。把我等姐妹扔在家里,好不冷清。可見是個無情無義的!”
李修忽然想說我并沒有,卻張不開那嘴。實在是想起不來她是誰。
“我倒是覺得,你們成天價吵得慌,一個個的不嫁人,偏在我家等什么?”
李修聽見這聲音,就先要流下淚來。
“咦?我等?這是要被大婦掃地出門嗎?”一位儀態端莊的女子反嘴問了一句。
“要是用掃的,你們倒成了什么?”
唱曲的小姑娘見她們又吵了起來,不由得惱了:“你們倒是聽不聽我唱?”
李修癡呆呆的喊了聲繼續唱。
就覺得肩膀被人一撥拉,把他摔了出去。嚇得自己一激靈,睜開眼去看,原來還在秦家的靈堂,面前是一位姑子在看著他。
“阿彌陀佛,終于把你叫醒了。”
李修趕緊站起身,和她見禮。他認識這個小尼姑,是水月庵的姑子智能。也是秦鐘的好友。
“原來是智能。你怎么來了?”
智能苦笑一下,點了三炷香插在香爐里,低聲說道:“他們家這么大的事,我又怎能不來。現在過來,是為了避開白天吊唁的賓客。沒想到,也只有你在這里獨自守靈。”
李修給她找個墊子,兩個人對面盤膝而坐,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
智能癡癡的看著秦鐘的棺木,眼神里全是不舍與痛心。一雙手捂在小腹上,點點珠淚順著臉頰滑下,打濕了她的納衣。
李修素來迂拙,又不善和女人家打交道。他知道秦鐘與智能之間的感情,若不是因為如此,秦業老爹也不會失傷自己的兒子。落得個病上加傷,藥石無救,一命嗚呼。
可是這感情,確實太也驚世駭俗了些。
且不說秦鐘童生的身份,就說他家的家世。父親是科道上來的進士為官,雖說官位不高,那也是個讀書人家。怎可讓獨子與一個還未還俗的女尼有什么瓜葛。
更何況,那時他的養女剛剛香消玉殞,縱然是國公家,用盡了好藥,請遍了名醫,也沒留住卿卿性命。
養女病逝,兒子又留戀女尼被他打傷后故去,真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秦業老爹也扛不住這樣的人間悲劇,傷心而逝。
秦家竟然絕了門戶。
李修想到這里,長嘆一聲,問著智能:“如今已經是陰陽兩隔,你又是出家之人,還是看開一些吧。給他吊個紙,就趕緊回去。小心你師傅又要罵你。”
智能卻搖了搖頭:“哪里還有我的安身之處。不過是個孤魂野鬼一樣。”
李修不解,呆呆的看著智能。
智能落著淚說道:“不怕李公子笑話。我早于秦鐘暗赴了云臺,此時已經有了他的骨肉。水月庵怎可還留得我?已經把我趕了出來。本想一死赴黃泉,與秦郎在那世做一對夫妻去。卻怎么也舍不得腹中的骨肉,這畢竟是秦家唯一的血脈了。”
李修大吃一驚,哆嗦著指指智能的小腹,疑惑的看著她。
智能不顧羞臊,重重的一點頭。
李修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沒想到,好友秦鐘還能有個遺腹子在世,偏偏還是個妙齡女尼所懷,無媒茍合這種事,實在讓一貫方正的李修接受無能。
畢竟禮法大于天,若是讓世人知道了智能的所作所為,少不得要被關在僧錄司的號房里,等她產子后再行發落。
那孩子也只能棄養在養生堂內,等著好心人去收養。
李修仿佛見到了這對母子日后不堪的生活,真是萬分的焦急!
智能也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么,惶恐之下,僅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要保住這個孩子。無論男女,都是她和秦鐘的骨血。縱然是自己粉身碎骨,只要孩子能呱呱落地,也絕不后悔。
又是一炷香過后,智能給添上香,送了幾刀紙。安靜的坐在一旁,默默給夫君和公公守靈。
李修沉默良久,終是被大義喚醒,思索了一番將要處理的事,拿定了主意,面對智能,與她商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我李修也是讀圣賢書之人,怎可不效仿先賢!今有朋友之妻暗懷遺腹珠胎,卻與世之禮法不容。我怎能見危難而不救乎。智能姑娘,你且與我在秦家父子棺槨之前,結為兄妹。待你還俗之后,若是...若是顯懷無處藏身,我便假意娶了你吧!如此一來,總能保你母子平安。”
“不可,不可啊!”智能急的跪倒在李修面前:“李公子是隴西李氏族人,真正的百年世家名門望族。要是為了我母子,壞了你的功名前途,幾世的因果,我都換不清這債!”
李修苦笑一聲:“我一個孤零零的敦煌分支族人,哪來的望族身份。”
智能只是不肯:“那也不能讓我這個淫賤之人,毀了公子的清白。”
左說不行,右說不可。智能寧可孤身離去,也不愿讓李修擔著一個虛名毀了前途。
她雖然是空門中人,卻也經常出入一些大家,多少知道些世事人情。像她這樣被趕出庵堂的女尼,是拿不到官府落籍蓄發的文書。
李修要真是假娶了她,她和腹中子倒是能活了下來,可李修卻廢了一世的前途。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舉子的家世一定是要清白,方可踏上這條龍門之路。哪怕是假的娶了自己,李修的功名也會被剝的一干二凈。
秦鐘也好,還有國公府的那位二爺也罷,再算上一些同學朋友,都沒有李修讀書的天分高。
秦鐘才不過是個童生,李修都已經連中到了秀才。可以見官不拜,不納錢糧。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若是他日再能中舉,升為進士的話,為官一方代君牧守,哪怕就如秦老爺一樣的官階,那也是平民百姓仰望的人上之人。
怎能因為自己毀了人家。
李修見她其意甚堅,也知道茲事體大,不是她一個小尼姑可以擔得起的責任。
當下只好勸她,走一步看一步,總要先有個名分,好能與自己相處,縱是要避嫌疑,也好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尷尬。
不由智能再次推脫,就在秦家父子靈前磕頭焚香,拜了兄妹。李修發誓要保全這對母子。
正所謂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認作兄妹后,李修就灑脫了許多。問過智能俗家的姓氏,她自幼賣進了水月庵,哪里還記得父母。
李修讓她隨著姓李,取名貞娘。
換了新生的李貞娘,喜極而泣,給李修磕了幾個頭喊了聲哥哥,又去秦鐘的棺槨前痛哭失聲。
李修勸她不好大悲傷了胎兒,貞娘才慢慢止住了悲聲。坐在棺木之間,低聲念起往生咒來,小小靈堂內,竟被經文吟誦之聲充滿于室。
李修也被感染,隨著一起誦經,一夜無歇,竟到了天亮。
看著天色發白,李修遞給貞娘鑰匙,要她回去自己家里休息。這已經是第三日頭上,上午等秦老爺的同僚吊過孝后,就要將這對父子入葬。
“妹妹如今的身份,還是不好露在他人面前。且安心回去休息,養好了身體精神后,再去給你公公和夫君填土。”
貞娘答應下來,磕了幾個頭,灑淚而去。她是知道李修的居所,那也是秦鐘帶著她常去的所在。
天光大亮之后,一眾官員下了朝,結伴同行,來與秦業送行。
李修執禮有節,行子侄輩禮,靈前回禮答謝。
人群中有一英偉少年,翩翩而出,過來抱住了李修,噎聲說道:“哥哥仁義,小弟知道消息晚了,如今才趕了回來,慚愧慚愧!”
李修輕撫其背:“湘蓮何須如此,你不比我的自由,來了就好。”
此人也是他們一眾的好友,姓柳名湘蓮。世家子弟出身,父母卻在一役中盡喪,只留下他個孤子深受皇恩,每日里要去宮中習文演武,不是那般的得閑。
生的是粉面羅敷,又是個吹拉彈唱無所不精的妙人,與秦鐘、賈寶玉、馮紫英、衛若蘭、陳也俊、仇蘭亭、李修等人,合稱京師十二公子,其中李修為長。
“兄長少待片刻,紫英和也俊他們隨后就到。來不了的,也就來不得了。”
李修明白意思,他們這些年輕人不過是義氣相投,攪在了一起。比較各家背后的門第,也有個高低貴賤。
秦鐘一是模樣生的好,為人又知情趣,和榮國公府的寶二爺最是相契,又有其姐是寧國公府的當家娘子,才入得了這些人等的眼眸。
如今他一家死絕,不說人走茶涼的話,也沒了多少交際的必要。要是家里真不讓過來,怕也是真的不來。
欽天監的人過來問話:“哪位主事?”
李修躬身答話:“學生幫理后世,大人有事,但請吩咐。”
欽天監官吏打量了一下李修,看他的樣子和打扮,是個秀才生員,問了一下與秦家的關系后,也是心有不忍。
非親非故,只是朋友幫忙,偏他要說的事,最是難為,真不知該怎么和這個年輕人說起。
李修不明所以,柳湘蓮看出了端倪,報了差事,他還是個詹世府行走,請教這位官吏有何事難為情的。
欽天監官吏嘆口氣,又看看還沒走的眾官,心下有了打算,干脆托盤而出,讓眾人也有個明斷是非,省的他們欽天監一家背鍋。
“此事說來,確實難堪。正好有各位大人同在,念著同僚一場的情分,不妨也給你出出主意,省的害了你的前程。原本定于今日的下葬,恐怕要順延些時日了。等著再給找個吉日吧。”
李修大為不解,除生死無大事啊,下葬還有順延的?
諸位官吏也都議論紛紛。
“你們欽天監怎么辦的事?這種事還有往后拖的?聞所未聞!”
“就是就是。那你把老秦叫起來,讓他換個時辰死行嗎?”
“過份了啊,不給個說法,你可今天出不了門。等著我等參一本吧。”
李修看出欽天監的為難,趕緊走到院子中,作了一個四方揖,先謝過諸位大人的唁禮,然后才問欽天監的理由。
“非是學生不懂規矩,實在是這事不通情理。還請大人解惑。”
欽天監官吏咳了一聲,給大家拱拱手:“今日還有一家出殯,葬的也是他們家人。人家夫家說了,總要有個先后。他們家停靈四十九日才下的葬,秦家這才剛三天,就在等等吧。諸位,我們欽天監只是個看日子的衙門,也惹不起人家國公府,有氣沒氣的,別沖著我們來。”
眾人聽明白是哪家后,都破口大罵,簡直是豈有此理!
饒是李修的好性子,又想起昨天那家人做的荒唐事,實在是忍不住的罵出了口:“有悖人倫!有悖人倫!他們一家死絕,還要被別人拿來用養女壓養父一頭的嗎?學生不服!這還有沒有世道可言?!”
欽天監官吏無奈的搖搖頭:“諸位不必多說了。現如今出城的路都給封了,四王八公俱皆搭了路棚設祭,尋常人哪還過得去。這位學生。”
李修躬身聆聽。
“我知你是好意,也知此事不妥。可人家權勢在那里,我等都無可奈何,你又能如何呢?忍了吧!給老秦和秦公子多多備些冰塊香料才是要緊。”
說著話,從袖子里掏出十兩銀子,送到了李修手中。
諸位官員本也是帶著奠儀來的,聞聽四王八公都在路旁設祭,也都重重嘆口氣,只能是解囊相助一些銀兩吧,真的是惹不起。
李修心中悲苦,雖沒有生育之恩,卻也有養育之恩。就因為嫁的好,倒逼著養父給讓路嗎?
柳湘蓮怕李修左性起來,代李修收了各家的奠儀,并記錄上賬。眾人都說免了吧,家里沒了人,還什么還。
李修深吸一口氣,按下性子,站在門口送走諸位官員后。轉過身對柳湘蓮說道:“賢弟,冰和香料,也不是尋常能買的到物事。”
柳湘蓮攔住了李修的話:“大哥且安心,這點事就交給小弟去辦,必能辦的妥當。”
看著柳湘蓮也出了門,李修嘿了一聲,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自己讀的圣賢書,今日就要用上,以不負先賢的教誨。
支走柳湘蓮,就是不想他趟入這渾水中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今天,非要發送了好友一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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