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這次來,正是踐行上次和李修的約定。所以不僅他把范琴一并請來,更是帶上了家人。
林夫人娘家姓羋,《史記·楚世家》祝融八姓第六,越為羋姓,與楚同祖。
這個越,就是越王勾踐。
越國、楚國大都是羋姓后人。
林姓遷閩越后,自然要與當地的望族通婚,林深也不例外,娶了羋夫人,附贈了一整座山的族人歸林家。
他自福建任上進京入禮部十余年了,一直心里念叨著一件事,林、羋兩姓的子弟出山讀書。
福建自唐開宗年間得名,一直是東南沿海的重鎮,一般的官員因為擺弄不得當地的望族,鮮有政績。一直以來都是這些家族共治,才和朝廷兩相宜。
朝廷也顧忌他們的民風,因此對閩越的士子,或多或少有些另眼相待。
林深不同,他一來是漢家人遷入的閩越,二又是娶了當地望族之女,所以他高中得官后回到福建,從縣令做起直到太守,真的是把福建經營的有聲有色。
不過,讀書這件事不同于經濟民生,閩越的士子很難尋到名師,功課上就落后中原士子很多。
羋夫人拉著黛玉的小手把話一說,黛玉就明白了全部意思。
是要借助自家的書院,培養林、羋兩家的學生。
“這有何不可啊?夫人盡管的送來就是。”黛玉當然一口的答應下來。自己能有林深這個族叔,是求之不得的善事。畢竟九牧林若想傳承下去,說不得就要從人家家里代父過繼來一個男孩。
羋夫人雖然也是久居京城了,卻還是閩越女子豪邁的性子,摩挲著黛玉的小手告訴她:“人可是不少,還有的已經拖家帶口了。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出錢養著他們,那可不是咱們林家和羋家男兒能做的事。我是你的族嬸不假,可也不敢當你的家。賣我一個山頭就行,他們素來習慣居山上的。一應開銷算在我的賬上。”
黛玉忽然想到了什么,嬌笑了起來,指指那瀑布邊交談的三個人說道:“族嬸多慮了。李世兄原就打算讓所有人住在山上,而且,還要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出錢進來讀書的,我們一個也不要。”
羋夫人愣怔了一會兒問道:“你們讓讀書人做工養活自己?”
黛玉一點頭:“正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君子六藝不通者,進不得咱家書院。”
“都學什么?”
“除儒家典籍外,農、工、醫、兵、法無所不學。”
羋夫人仔細打量了一下黛玉,贊嘆道:“好一個林家的女兒,就是要如此才行。現在的書院,只是念背打,不求甚解只要死記,狗屁不通的嗎。學了幾年,就算得中了,不識秧苗,不通天時節氣,遇事就是扯圣人言,這樣的人怎么能去為官宰一縣。”
越看黛玉是越喜歡,難得有這么個通透的女孩兒,知禮法卻不墨守,懂規矩還能立規矩,最妙的是還未及笄,再有幾年歷練的光景,真是宜室宜家的尤物。
當下可就要動心給黛玉做媒。
忽然眼神一撇,見黛玉的眼神有意無意的總是看向那邊,疑惑的跟著看過去,一眼就瞧見了李修。西北的漢子,濃眉大眼身高體壯,是個能當家的男人。再一想他們兩個結盟的故事,心里有了八成的定論。
再看看眉目如畫尚未長開就顯天仙之姿的黛玉,抿嘴一笑,拉著她過去,聽聽那三個人在說些什么,自己也好近距離審視一番李修。
李修正和林深、范琴議論他的校規和校訓。
他可是學到了八個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李修,團結二字,有沒有結黨的嫌疑?”林深想的比較多,他可是閩越士林的骨干,對于結黨可是敏銳的很。
李修答復:“語出《資治通鑒》官健的釋義,差點土人,春夏歸農,秋冬追集,給身糧醬菜者,謂之團結。”
范琴驚訝:“這是兵法韜略?”
林深思索片刻,哂笑道:“宋李綱用過的,保伍之法。只是用于書社書院還是頭一次,新鮮的緊。可一試!”
范琴方才了然,原來是村壯自保法。結合自力更生豐衣足食一起看,不過是要困頓的生員們齊心戮力維持生計。確實無礙。
李修自然不會說團結就是力量這句話,他也要在實踐中求真知。
范琴背著手念叨了幾遍后,心有所得:“團結是說的泛眾集成,緊張是說的三省吾身,嚴肅乃是治學恭謹之道,活潑自有天然志趣。甚好甚好,李修,汝頗有治學心得,可有意留在國子監乎?”
林深也等著李修的答復,黛玉心里早就給他否了,留京從來不是李修的選擇。
果然李修笑言:“匈奴不滅,何以留京?雖說如今沒了匈奴,可西域之地一直不太平。身為敦煌李的族人,焉能自己享著太平,把戰禍留給族人承擔呢。”
羋夫人趁機問了一句:“玉兒也要去的嗎?”
李修看看黛玉,黛玉對他頷首示意,李修對羋夫人叉手回道:“既為盟友,當生死與共。世妹縱然是個女兒身,也只好委屈些,陪著在敦煌吃沙子吧。”
羋夫人噗嗤笑了:“好一個生死與共,你也說的出口。作為玉兒的族嬸娘,我可要時常問她的冷暖,若是不好,你可莫怪我去敦煌要人。”
黛玉被生死與共羞紅了臉,李修尚未察覺,只說不敢,必能照顧好林家女兒。
林深頗有深意的和范琴對視一眼,去問黛玉:“書院可有名字?”
黛玉福身作答:“有了一個。想我和...世兄,都是失怙之人,于世間猶如草木浮萍無可依。又因姓氏都有個木字,就叫做草木書院。既有身世飄零之嘆,又有憐惜貧家學子之意。不知二位大人以為然否?”
李修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名,瞅著黛玉要她給個解釋。
黛玉側身轉過去,不和他對視,大有生米煮成熟飯,看你怎么辦的意味。
李修不知道的是,黛玉在賈府時,時常把自己比喻為草木,喻義自己無依無靠也有證實木石傳言的意思。
何為木石?
寶玉娶了自己就成了石頭?
那金玉呢?
娶了寶釵才是寶玉嗎?
那自己就自陳是木頭,嫌我不好,趁早滅了那心思,別拿著我來扎筏子找借口。
寶玉好不好,不過是我的表哥罷了。我個草木之人,雖是命薄,卻也不攀附。五行犯克,金克木,我還想多活些日子,離著遠些比較好。
李修不知道這典故,對草木無感,使勁的瞅著黛玉,不是說好了三木書院嗎,怎么就成了草木?
黛玉就是不理,三木成森,木多貌為森。你想要多少木多少林?就是草木,一草一木,依附而生,沒有花花草草的羈絆,不懂就去想一輩子。
羋夫人看著好笑,分明是他倆都沒定好口徑,黛玉搶先說了。就看李修是怎么應對吧。
還能如何呢!李修只好順著黛玉的意思說了下去:“這個,這個,草木...也有雷驚天地龍蛇螫,雨足郊原草木柔之意。”
黛玉笑了出來,低聲接了一句:“國破山河在,春深草木深。讀書不要忘家國。”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范琴哈了一聲:“這類的句子沒有百首也差不多,隨你們怎么去說。不后悔的話,就這么定了!老夫下官文,林大人批復給你們文書,草木書院正式入學籍。”
李修和黛玉大喜,齊齊躬身施禮稱謝。學籍可是書院的命根子,沒有這個,你就是個私塾,哪有什么氣候可言。
入了學籍,就要有學正、有山長、有院長、有教習。
學正范琴領了,院長是黛玉的,教習國子監給出,唯有山長一職空缺。
授業講學者,為山長。
主書院的教學方向和教授內容。
范琴領了學正,就不能再兼山長;林深更是朝廷重官,公務尚且忙不過來,還要避嫌一二,也領不得山長。
一時間面面相覷,倉促之間,還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唯有黛玉,輕聲的說了一件事:“聽聞金陵國子監祭酒要致仕了。”
她說的正是李紈的父親,李守中。
范琴和林深對視了一眼,若是守中先生肯來的話,草木書院的規格堪比小國子監。假以時日,京城草木書院就能揚名海內外,成為新的書院之首也說不定。
李修卻不敢想:“李祭酒還是族長,致仕之后想必要看守族人,怎么會來京城再勞累呢。”
黛玉翻他一眼,還是輕聲的說著:“守信大人也行的。”
李守信,李守中的親弟弟。也是給李修辦旁聽國子監資格的人,是李紈的親叔叔,也是李修的族叔。
此時也在金陵,留守金陵翰林院,多年不曾升職。
李修這才明白是李紈給黛玉出的主意,與其還在金陵蹉跎歲月,不如來京城實際執掌一家書院,成就不可同日而語。
再者說,守信公若是能來,守中公也會垂青草木書院一二。別的不說,單是教喻教習,金陵國子監也有能來的人。
范琴心中就是一緊,可別讓金陵的同行搶走了生意。國子監是清高無比,可也清光無比。就那么些俸祿,養活一家老小,都是緊緊巴巴。難得草木書院肯出高薪相聘,還有個相助士子的美名,甭管老的小的,恐怕都愿意來講講書。
又不用辭職去官,大大方方再拿一份,何樂而不為?
不行,老夫要加快腳步了,不能給南邊的同行留位置,他們就是來了,也去做個副的吧,反正他們也做慣了副職不是。
想到這,范琴背起手來訓李修:“幾間草棚而已,怎么還搭不出來?林大人,工部營繕司該出些人手吧?要不,老夫在朝堂上罵他們出來?”
林深哈哈就笑:“您還是留著力氣和我吵架吧。”指指李修:“工部營繕司還欠著這小子的人情呢。前營繕郎一家都是他給辦的喪,拿著上禮的單子給我,直接找上門去,讓他們出人出料,把這人情還了。”
黛玉心里高興,仁義者必有回報,若不是李世兄對秦家的義舉,哪有今天的種種。
好男兒,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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