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與山子野先生一起看著一張圖發呆。
“你畫的你都不懂?”
“我是照著抄畫下來的,確實不懂。”
那是“天書”中的一個水力磨坊,他二人看不明白的是磨坊頂還有一個風車。
“不對,老夫覺著它不單單是個磨坊。”
李修也覺出與其他圖不同的地方,自己仔細的回憶了一下,又在風車一角補了一筆。
山子野這才痛快起來:“對咯!它還是個風箱。”
李修也明白了過來,原來是套組圖,自己少畫了一張。
可惜,“天書”中僅有這一張。
山子野若有所思:“看器物的樣子,約是南宋的器型。是不是戰亂遺失了剩下的幾篇也說不定。”
“能仿造出來嗎?”李修是隨他怎么想,只要能做出來就好。
山子野嘆口氣:“先人們留了多少好東西啊,怎么到如今就都沒了呢。幸虧還有個你,又是織機又是磨坊的,我朝百姓有福嘍!說什么也要做出來。誒,對了。工料不夠,你可要買些回來。”
“不是賈家那里還有不少的嗎。”
山子野算是服了李修,賈家是蓋省親別墅呢,你用些料也就用了,怎么還分不清個輕重緩急,用上了癮。
“他家催工期催的緊,老夫明日也要過去看看。所以工料先緊著他家用。”
李修自然不干,工料又不是白拿他們家的,這里面有林家的份子在,自己用得心安理得。
“讀書為天下之重啊老先生!少兩間屋子不礙他們家事,咱們都快封頂了,您給停下算怎么著,半途而廢?”
“我是沒臉再挪用了,有主意你自己想去。”
李修嗤之以鼻:“說好了您也來做個教習的,怎么對自己的事都不上心,巴結一個貴妃,您夠得著嗎。”
“我...”
李修拂袖而去:“怨不得被儒家壓在下面翻不過來身,一點氣節都沒有,活該你們干活受一輩子累。”
山子野氣的胸口直鼓,為了你的書院,老夫已經快把省親別墅修成官道了,圍上四堵墻就是內城,哪還有半點山水之韻!
猛然間山子野給自己想出來一個辦法,喚過來一位監工,與他吩咐:“去賈家一趟,把水池子再擴一圈出來。”
監工錯愕不已:“還擴?已經能行船了,再擴可就成海了呀。”
山子野一咬牙:“擴!拿圖來,少蓋他兩間不妨事!”
“為何如此啊?這里面可關系著國公府的顏面呢。”
“不如此,咱們公輸家的顏面,還要被踩在腳下!”
監工不語了,此次來修書院,公輸家受益良多。腳手架、定滑輪、四輪車架再算上織機,足夠寫進本朝的史書。
不僅如此,如山子野這等的大工匠,還要進書院開堂授課,這才是盼了幾百年而不得的氣運,豈能輕易舍之。
找出賈家省親別墅的樣子,又喚來幾個人,圍坐在草蘆外面,一點一點審視著圖紙。
蓋因有著天家規制,正殿、配殿、偏殿是一絲一毫也動不得,只能把主意打在山水景物上。
“這處竹林留一半吧,院子改成個八角亭,把入口放過來。”
“可惜了一大片的竹子。”
“沒什么可惜的,運過來,給主家后院種上,正好引水下去,泉穿竹林水自清如何?”
“好!雅得很!”
山子野瞪了一眼又湊過來的李修,繼續的修補:“這,還有這!把假山去了,開一片地,種莊稼。”
李修樂了:“對對對!蓋上五間大瓦房,院子里敞敞亮亮的能停大車。”
“那還要不要養些雞鴨呀?”
李修見山子野面色不善,訕笑了起來:“瓦房有些俗了是吧?不如改成...”想起了林莊那些酒樓。
“改成村野酒肆如何?平添一份野趣。”
山子野好生無奈的答應了,此處近山無郭,近水無源,原本是個藏書閣,三層的規制廢工廢料。一咬牙真改成了前店后院的酒肆,想想省親別墅里突然冒出塊莊稼地,還打著酒幌子飄搖,真是說不出的堵心。
“再不能改了。”工匠監工雙手蓋在了圖紙上,哀求的看著李修:“別處都是修得的,您要改就得拆。”
山子野長嘆一聲:“差不多夠了,藏書閣外加一處雅苑,足夠修起來書院的。左右你也添些,守著林子咱們也不缺木料,買些磚石來,用不了多少錢。”
鑄鐵工匠幽怨的補了一句:“煉鐵的料還是我們給出的呢。”
李修長揖一禮:“小子也知道難為了各位,只是一磚一石都是要林家小娘出錢,我又于心何忍。能省別人的就省吧,那里也有林家的錢在里面,幾十萬兩啊,夠咱們修兩遍書院的。天下不是貴妃省一次兩次親就能好的,還是要讀書人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才行。每每想到此,小子的心就在滴血。若是他們家怪罪起來,盡可推在我的身上,打上金殿我也要爭這個禮!唉真是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呀!”
說完這番話,李修又背著手惆悵的走開了。
諸位工匠面面相覷后,對著李修的背影拱手施禮。好一個憂國憂民一心牽掛書院的讀書郎。對林家盡義,對朝堂盡忠,渾不怕什么皇親國戚,擔著罵名也要掃盡他們的奢靡之氣,為讀書人留一處讀書的所在。
一位老漢眼含淚花的看著剛才的一切,嘴里喃喃自語道:“老爺,小姐終身有望了。您可瞑目矣。”
賈琮若有所悟,抱著懷與賈環說話:“大義!什么都要講個大義!有了大義,拆了咱們家的園子都行。”
“咱倆要是講大義的話,是不是就要阻止李大哥這么干?”
賈琮切了一聲:“你還是入門晚,學的少呀。大義后面還有兩個字呢,多多琢磨琢磨那兩個字。”
說完之后一路小跑去追李修,留下賈環抱著腦袋蹲在地下喊頭疼。
“有事?”
賈琮錯后李修一個身位,恭謹的回話:“聽說賈寶玉去了國子監?”
他那個賈字念得很重。
李修喲了一聲:“連你都知道了?”
賈琮忍不住的笑著說話:“這事騙的了別人,卻騙不了他身邊的人。那個襲人,上了床發現了不對,一嗓子喊了出來,晴雯她們早就想著抓他們倆,沖進去看西洋景,那叫一個熱鬧啊。”
李修卻嘆口氣:“看什么熱鬧,那是找死去了。一件機密事,鬧成了丫鬟爬床勾引主子,你說是誰的錯?”
“喲!這么說,襲人要完?”
李修搖搖頭:“再想想。”
賈琮轉著眼珠子咕嚕咕嚕的不停,一拍自己的大腿:“晴雯要完!我的老天,婦人的心都是這么狠的嗎?不行,我也要去趟國子監,到底看看賈寶玉想做什么。”
“他是去英雄救美的,何況還有他的姐妹在,師出有名。”
“我呸!他一個西貝貨,那里輪得到他。我家姐妹要是被他給接走了,名聲可就徹底的完了。兄長,小弟給您告個假,我去接我二姐姐回來。”
“去吧,這事兒可是不能攔。不過,你們接不走。”
賈琮忽然滿臉的正色,給李修一抱拳:“小弟知道自己才疏學淺,贏不了國子監的學生。但是有家姐在彼,義之所至,雖要受辱也要義無反顧護住家姐的名節。”
李修錯愕滿臉,還沒反應過來呢,賈環也跑了過來:“還有我,家姐也在國子監,挨打受罵的在所不惜,只要不能讓姐姐受委屈就行。”
有聽見這兄弟倆說話的,過來拍拍他們的肩膀夸贊道:“有些書院的氣節了!正好我們要派人去下戰書,你們帶上一部分印好的書稿,展著書院大旗去。”
李修哆嗦著指指聞訊聚過來的人群,有一句混蛋卡在嗓子里沒說出來。學問沒學多少呢,做派倒是學了八成,這么教下去,賈家要出大義滅親的兒子了。
李修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深深的看了一眼滿是堅毅神色的賈琮和賈環,深吸一口氣抱拳施禮:“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賈家雙子識得仁義二字,此乃書院之幸也!備車,與賈家仁義郎送行,揚我書院志氣,重振汝家門風!”
賴尚榮第一個喊了起來:“這才是國公府該有的子弟!”
亂哄哄好一陣的喧鬧,賈琮、賈環坐上大車,懷揣著戰書,暈頭轉向的出了書院。都走到了官道上,才相互感慨一句,原來講大義是如此的痛快,早知如此的話,年少時就天天跟在二老爺身后成仁取義,日子過得不知要有多舒坦。
果然讀書明理,果然讀書最高!
書院里,賴尚榮纏著李修不放,有的事他還沒弄明白:“你有事瞞著我,李兄,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李修被他問糊涂了:“書院現在就是要刻書,雖然辛苦些,卻也是能留名的好事啊。”
“不是這個。”賴尚榮一臉的興奮:“是不是要坑賈家?帶上小弟一個唄。”
李修怎能認下這個賬頭,推脫兩句下了山。
柳湘蓮晃悠悠過來,掐住賴尚榮的肩頭,小聲的和他說道:“你有招就使出來,問他做什么。咱們書院規矩,不能當面說朝廷的壞話,也不能當面說那家的壞話。”
賴尚榮不懂:“李修和寧府可還結著仇呢,至于仁義若斯的嗎?”
柳湘蓮敲了一下他腦袋:“蠢!咱們院長可是姓林的。”
賴尚榮腦筋一轉,明白了過來:“嗐!我還真是蠢。那是親娘舅姥姥家,怨不得不能說呢。懂了懂了,不能當面說。走,同我進屋說去。”
一家子的事,牽扯進這么多人。可見勛貴們的勢力如何了。圣上抓賈家的錯,路數是極正的。他家最好抓,還牽絆的最多。除了賈家后,四王八公都跑不掉,一扯一串的事,跑不了你也走不脫他。
李修一路想著一路就回了莊子,他要選址好磨坊的安放處。用“天書”的話來說,生產力的低下,也是百姓受苦的原因。三十畝的田地,眼看著就要秋收,要是還用驢子拉磨,那要磨到什么時候去?有了磨坊就不一樣了,幾天的功夫就能完事,搶種一些蔬菜還是來得及的。
專門去了張老漢家一趟,他是戴權給送來的佃戶,一大家子一直在南邊種皇田,今年剛剛舉家上京來,天子隨手扔在了李修這里。
為此李修還專門去和黛玉商議,黛玉用一句天下人自得去天下,打消了李修的顧慮。誰來不是來,就這么一個莊子,就我們兩個人,大家依存在一起好好的吃飯過日子就行。真要是別人來惹點事,種地的都有宮里的關系,反倒是莊子的護身符了。
老張見了李修甚是客氣,喊上兒子張華一起沿著河邊走了半圈,哪里都不甚滿意。河水太平了些,帶不動磨坊的槳葉。
張華來了一句:“要是能筑個水塘就好了。”
見李修不懂,張老漢給李修講了講水塘的意思。
“南方多水也多山,為了澆地方便呢,就在山上修了很多的小水塘,引山泉和雨水進去,層層疊疊的不愁挑水的累。”
李修好生羨慕:“怨不得都說是魚米之鄉呢,西北連年苦旱,好容易下點雨,雨滴還未掉在地上,就被曬沒了。常常是頭頂下雨腳下干,哪里能有個水塘蓄水啊。”
張老漢也是嘆說西北的不容易,張華又給李修講水塘的另一處用處。
“水塘肚大口小,要是能選個地勢高的地方更好,蓄滿的水漫漫沖下來,多大的槳葉都能帶的動。”
李修指指山上:“那只能是山腳左近尋個地方了。”
三個人順著河道攀上了山腳,轉過了一個彎,見到了一處谷底。
張老漢喜不自勝:“還真是要什么來什么!公子請看,這谷底原來就是河床的底,不知何時干涸,就成了這般的模樣。”
“可用的么?”
“容老漢我往深里走走,看看如何的進水又從哪里出水吧。”
李修往地上一坐,等著他們父子兩個探路回來。
看守自己的侍衛,神出鬼沒的冒出了頭,嚇了李修一跳。
“你想用這里啊?”
“不能用的么?”
侍衛嘿嘿一聲,哪怕是四下無人,還是靠近了李修小聲的說道:“別惹禍了,這是龍脈,先皇的陵寢離這不遠,當年就是為了這個,才把河道改了道的。”
李修是哭笑不得,自己是真蠢,山的那一邊就是本朝的陵寢地,鐵網山也是因此而得名的,自己怎么就給忘的干干凈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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