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登基至今,已經十二年了。”
朝堂之上,朱見濟高坐金臺,旁邊的炭火燒的正旺。
奉天殿里,跟正在飄揚鵝毛大雪的外面完全是兩種氣候。
人多,熱氣也多。
但有些人攏著手低著頭,還是覺得心里發涼。
正如“領導不會閑的沒事突然問你一些簡單到傻逼的問題,一問就很有可能要對你做什么”這個道理一樣,朱見濟以前的上朝風格,是很講效率的。
皇帝很少在朝會上面說些無聊的話,現在他開了口,還在搞了幾個月糾察之后,肯定是有緣由的。
說不定就是要殺人了。
“這座大殿,叫奉天殿,說的是我大明朝乃是承天意,順民心而立的。”
“諸位卿家和朕天天都要來這奉天殿內,對著這大好江山謀劃指點,怎么就不謹言慎行點呢?”
“臣等惶恐!”
“這哪里該讓諸位卿家惶恐,是朕擔憂才是!”朱見濟一拍龍椅扶手,語氣沉重的說道。
畢竟把國家玩壞了,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他們這些當官的大不了把烏紗帽一摘,就能沿著城門街道“跪迎王師”,再換個新老板打工。
只有老朱家的人,是真的逃也逃不過。
碰上韃清那樣的“明君圣主”,就算上代逃亡的皇族后裔已經七老八十,也能給你抓出來砍頭。
“朕這幾個月,每天都熬夜點燈看奏疏。”
“很多人給朕遞奏疏,也有人給朕遞折子的……”
在景泰朝的時候,朱見濟就讓李秉等幾位邊境地區的地方長官開了后門,讓他們可以不通過六科內閣,直接給皇帝傳紙條,到了現在,自然就形成了后世著名的“密折制度”。
這也是讓原杰、白圭這些中央大佬感到緊張的原因之一。
因為他們不敢保證,中央特派官員下去巡查,能不能跟地方奏報給皇帝的對上。
要是有一處失誤,那一定是其中一方有錯。
這種二選一的游戲,他們是不想玩的。
“朕看了那些東西,連著三天晚上沒有睡好。”
“總想著太祖皇帝反貪腐,到了朕這一代,怎么還有那么多不正之官。”
“后面想想,天上太陽高高掛,可還是有影子的,該暗的地方還得暗。”
“君子說,為人要慎獨,朕覺得,于國而言,更要如此!”
“大明朝打了不少仗,從二十三年前打退也先開始,到現在為止,威服了蒙古,重下了西洋,收復了西域,設立了外藩……這世上,沒有外面的力量可以傷害到大明了。”
“現在只有大明朝自己害了自己,還會給人可趁之機!”
朱見濟猛地站起來,走下金臺,在通向高高在上的皇位的階梯上站住。
“可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于朕?何況于大明朝?”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
商輅作為首輔忙帶著群臣跪下,請皇帝冷靜一些。
“朝中有人貪腐不軌,自有法度天理譴之,何至于讓天子自哀自傷?”
“還是要盡人事,再去聽天命的。”朱見濟站在高處,看著殿外的滿天風雪。
“以后朕會時刻警醒,嚴抓吏治……諸位愛卿好自為之吧。”
“另外考成法管了官員,倒是未曾限制了下面的小吏。”
關于地方貪腐情況的匯報,其實官和吏,后者造成的民怨還不小。
畢竟官員要貪污,可不敢找著老百姓直接要錢,好說歹說要編點理由,打著朝廷的大旗再去辦事,或者官商勾結,私下交易。
而盤踞于地方的吏員作為實際的狗腿子,對上能奉承主官,對下能欺負小民,在官老爺制定各種盤剝計劃后,還能自己加點價,撈外快。
沒辦法,層層剝削。
很多東西,都是每個經手的人想多撈一點,然后疊加累積起來的。
所以吏治,不僅要抓好官員,還要抓好吏員。
“這幾年也沒什么大仗要打,軍中一些軍官可以退下來,依朕的意思,就放到地方上為吏,也算是照顧這些為大明朝拼命過的有功之士了。”
除了安南這個跳來跳去的猴子需要處理之外,周邊還真沒多余的戰略要地需要去攻占的了。
北邊西伯利亞還沒被羅斯諸國染指,大明完全可以慢慢派人過去定居、開發。
東邊的日本,還有西邊的帖木兒帝國,自己已經打成了一鍋粥,有問題只需要大明去他們家門口轉兩圈,展示一下肌肉,就能威懾住跳梁的家伙,讓他們不敢多事。
那些垃圾地方,大明也看不上眼,以后朱見濟兒子多了,封到那邊自然就行了。
太平洋、印度洋上的很多島嶼,也會隨著逐漸繁榮起來的海貿,以及官方鼓勵移民的政策,注定會慢慢歸化為中華之地,更別提立起來的幾個藩國了。
在十年內,大明在外部是沒有任何威脅的。
安南地方完全可以交給水師和廣西那邊的駐軍解決。
當年太宗攻安南設交趾,也不過花了四個月時間。
所以朱見濟的確需要考慮沒有大規模戰事后,朝廷養的那堆兵該怎么辦。
養兵不用,久了總會廢掉的。
而培養幾十萬上百萬脫產士兵,是非常耗費國家財力的。
太平時代,是該精簡軍隊。
不然財政背不住。
朱見濟還想著繼續掏錢搞基建呢。
正好地方上的吏員有很多魚龍混雜,或者本身就是地方老油條,上下兩頭通吃的家伙,而軍隊經過多年建設,有個武會和武校在,培養出來了不少有基礎知識和實踐能力的軍士。
這些人完全負擔的起地方官府的工作。
朝臣們也不多說。
因為退伍將士當官做吏,這是舊例了。
大明朝初立之時,不少官員都是“不問出身”的,何況精簡軍隊,本就是一件善政。
在商輅上任首輔后,為了表現自己的能力,就曾跟朱見濟提起過這方面的事。
地方上的一些軍隊無仗可打,久而久之就自己玩開了頹廢了,或者當地官府見人無事可做,便將之拉過去作為徭役……
正統朝的時候,京城周邊,號稱全國精銳的那些衛所,本該是入北京輪換當值,拱衛首都皇帝的,結果就被土木帝拉去修城墻了。
這是承平日久避免不掉的變化。
只是裁軍到底是件大事,無法輕易為之,后面還迎來了官場大糾察,便拖到了現在。
“不過當兵和為吏,還是不同的,也是需要好生的考慮才行……”
“內閣那邊商討一下,過兩日給朕擬一個條呈看看。”
“遵旨。”商輅再次下拜,心里想著之前跟皇帝商討這件事時,后者講過的東西,還有聯系這次事件和皇帝最新講話要領,意圖考慮周全,一擊必中。
“那就退朝吧。”
朱見濟揮揮手,結束了這次朝會。
徐有貞有心想請皇帝批準自己的辭呈,但事到臨頭又慫了回去不敢開口,直到頂著冷汗濕透的內襯走出奉天殿,想要出宮回家之時,才發現早就有小宦官跟在自己背后。
“陛下請徐閣老去未央宮,陪他說說話。”
小宦官低眉順目的對徐有貞說道,把徐老頭說得又出了一身汗。
他深呼吸幾次,然后才點頭回道,“既然是陛下有口諭,臣不敢不從。”
“請帶路吧!”
他拖著短小精悍的身子,腳步沉重的往作為皇帝日常休息娛樂場所的未央宮前去。
等他來到未央宮的時候,剛剛下朝的朱見濟的確是在休息玩樂。
這邊的宮殿里也被御前帶爪侍衛們給撒尿標記過了,基本上每天都會有好幾只窩在安了取暖地龍的殿內睡覺打鬧。
而朱見濟一下早朝,就抓了幾把肉干隨手亂撒,當喂雞似的給貓狗喂早飯。
貓狗圍繞著皇帝,渴望著他手里的肉干。
見到徐有貞來了,朱見濟直接把裝口糧的碗一倒,干脆的結束了喂貓活動,擦了擦手,便端坐起來。
“徐卿家也坐吧,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不必講究太多。”
徐有貞顫顫巍巍的坐下,屁股剛碰到凳子,便主動交待了。
他抬著袖子哭出了聲,“臣利欲熏心,有違陛下重托,實在罪該萬死!”
徐有貞從還沒坐熱的凳子上滑下來,跪下地上對著皇帝磕頭。
以他對權力的渴求,好不容易坐到了次輔的位子上,六十六了還一直不服老,想著當首輔,哪里會輕易的請求退休?
無非是朱見濟突然掀起了一場大糾察,把徐有貞給嚇壞了。
誠如朱見濟之前聽李原講話后的感想——
地方借用朝廷名義去壓榨百姓,這是常有之事,大多也牽扯不上中央的大佬要員,基本上父母官自己貪得無厭,胡亂捏造的。
可朱見濟當初設立物價局、水利局這些新式部門,早就把它們從地方官府的手里獨立出來,直接歸于中央六部管轄的。
畢竟他也懂,物價這種關乎基層的信息,很少有管事的想讓皇帝清楚。
一旦皇帝對民情多了了解,他們就少了蒙騙的機會。
水利局這種隨著朝廷基建越來越普及,每年都有巨額預算的,更是一種肥差。
工部由此也一改當初灰頭土臉的模樣,變成了“包工頭”形象。
雖然還是干苦活累活,但爺有錢!
所以徐有貞這個工部尚書,內閣首輔,是有權有勢有錢的,也是極大部分人心里的巔峰待遇了。
但別人眼里的巔峰,在徐有貞看來還不算終點。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他還有奮斗的目標!
而在向上奮斗的過程里,給自己撈點好處也是可以的。
畢竟他那么辛苦。
所以當阮伯山他們查來查去,順藤摸瓜摸到徐有貞身上,知道是這個工部尚書在給地方修路工程開后門的時候,也就不意外了。
從另一面看,也能看得出朱見濟和景泰帝對徐有貞的看重。
先皇景泰帝不知道徐有貞和“徐郢”之間的關系,是看著徐有貞的確能干活有才能,才把他提拔上來的。
而朱見濟明知徐有貞的身份過往,但看在這家伙在當時那一大堆只知道讀圣賢書,口頌圣人之言的官員中著實能力顯眼,精通天文地理、陰陽五行以及兵法、水利……感覺放過這人可惜了。
當時他地位已經穩固,皇位轉移到景泰帝一脈身上是板上釘釘的了,所以也不在意徐有貞在原歷史上搞的政治投機,還有他在土木堡之變后提倡遷都的事。
乾圣天子,是心胸寬廣的。
很多時候,決定事情結果如何的,并不是哪位奸臣進讒言,而是皇帝能不能做到“偏聽則明,偏信則暗”。
徐有貞一心一意追求權力,當碰上一個腦子清醒的皇帝時,忽悠不到也無法搞什么政治投機,只能盡其所能,投其所好,靠功績讓皇帝提拔自己了。
可以說,在朱見濟手底下的徐有貞,絕對會有個跟原歷史上截然不同的名聲。
“你都這么大的年紀了,朕也不追究你過去的事……何苦去貪呢?”
“臣……”徐有貞低著頭,不敢說話。
他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于謙、李賢這些人受到皇帝的信任和重用,自己明明有一身才華,卻沒能享受到同等待遇,也不甘心商輅這個晚輩后來居上。
只說功績,大明朝水患頻繁,但他徐有貞治理黃河數年,不邀近功,謀圖遠利,發了狠心要把黃河料理清楚,并且寫下來著名的《言沙灣治河三策疏》,造福的民眾不知有多少人。
這個大功勞在身,也是朱見濟既往不咎,決定任用徐有貞的重要原因。
除了這個,徐有貞也是年少成名,拜師吳訥、胡儼,學問非凡。
甚至在物理學上,他也造詣極深。
當初關于黃河該怎么治理,按誰的方法治理,徐有貞跟很多人的意見都不同。
景泰帝耳根子軟,聽多了就有些動搖,有意讓徐有貞放棄治河。
然后是徐有貞面見景泰帝,為之演示了一個實驗——
他拿出兩個完全相同的水壺,里面盛滿相同質量的水,然后在一個水壺上開一個大孔,又在另外一個水壺上開五個小孔,而這五個小孔的面積之和等于大孔的面積。結果開有五個小孔的水壺最先將水放完。
這就是后世水力學上的水箱放水實驗,西方的科學家做同樣的實驗,還要等到四百年后。
徐有貞一生之中,多半時間花在仕途之上,由此可見他的天賦的確超乎常人。
朱見濟知道這件事后,還特準他沒事去工科院和太學,為學生講授自己在天文地理和水利方面的成就,成為了當前僅有的一位能光明正大出入國家最高學府的官員。
畢竟為了防止有人串聯勾結,以后結黨謀利,不管是朱見濟還是其他皇帝,都跟注意國家儲備人才和官員的往來。
種種事例如此,徐有貞是不甘心自己只當個次輔的。
但朱見濟心里有了首輔人選,他的履歷上終究有個抹不去的污點,能當次輔已經是天子圣明了,哪能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不得權,便得錢!
“還望陛下看在老臣一番辛苦的份上,允許老臣辭官養老……”
徐有貞自己摘了烏紗帽,哀求朱見濟。
他到底是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