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圓月寺中無圓月,仰望天空時,卻瞧不見大日,只能見到一輪勾月。
老僧推開了房門,一股清淡檀香飄了出來。
“袁傾山,你在銅官山修行多年,可曾悟得幾分禪機?”
老僧一步跨過門檻,進入屋中,朝著木塌去了。
陳玄進入屋中,環顧四周,除去桌椅床榻之外,再無他物,只有正對門口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楹聯。
“到此認清凈法身,聘般若之青獅,乘三味之白象。
臨近有嶙峋忠骨,觀桃花之碧血,仰塔波兮赤鳥。”
老猿立在門外,望著那幅楹聯,口中呢喃,似有所悟,又似霧里探花,難以看清。
“寶瓶洲佛道凋敝,今日陳某方知佛法精深。”
陳玄尋了一把椅子坐下,望著盤坐在塌上的老和尚。
“貧僧修為尚淺,降不住心猿,只能將它放了出去,不想它竟是依附在這搬山猿身上,有了如今的境界。”
老僧坐在塌上,一指點出,院外一片桃花飛來,羅漢手中捻花,面上含笑。
袁傾山忽然現出原形,那白猿面容兇戾,抓耳撓腮,似要暴起傷人。
燕紫山身形暴退,來到院中桃樹下。
騎鹿神女掐動法訣,祭出一面水鏡,懸在老猿身前。
老僧松開花瓣,伸出枯瘦手掌,輕輕一翻,一座巨大的紫金缽盂倒扣下來,逐漸縮小,將白猿收入其中。
“道友既替我將它尋了回來,就讓貧僧先將心猿收服了,再將這搬山猿交還與你。”
老僧雙手合十,默誦《金剛經》,紫金缽盂不斷震顫,不時發出清鳴。
“我曾聽聞昔年文圣與亞圣問道,邀請儒釋道三家有道之士前來,其中不乏道種佛子,后來卻大都道心蒙塵。”
陳玄解下腰間養劍葫,也不管這是佛門清凈地,竟是打開葫蘆飲起了酒。
“老和尚佛法不精,道行淺薄,論起道來哪里是文圣的對手。”
老僧隨和地笑了笑,他輕輕抬起手掌,門外缽盂倒飛而來,被他以木枕鎮住。
“大師已證得羅漢果位,佛法之深不言而喻。”
陳玄依舊在與老僧打機鋒,不曾言明真正的來意。
“羅漢又如何?不過是金身堅韌幾分,法身清凈幾分罷了。”
老僧再度捻花,房門瞬息合攏,任憑燕紫山如何拳轟,騎鹿神女如何施法,都不能動搖門板絲毫。
陳玄雙眼微瞇,他一手輕拍座椅扶手,養劍葫中兩劍先后而出,刺向老僧眉心。
“這就說的通了……”
老僧呢喃一聲,卻不曾動彈,任由碧落黃泉兩劍刺向眉心。
叮、叮。
兩聲清脆的響動。
“大師金身已近乎大圓滿,體魄之堅韌,勝遠游、山巔境武夫遠矣。”
陳玄收劍入葫,神色凝重地望向老僧眉心處。
無有絲毫痕跡。
“不愧是道祖親傳,兩把本命飛劍的神通都驚人若此。”
老和尚揉了揉眉心,有些詫異地看向那枚幽綠養劍葫。
一位圓滿羅漢的金身,可以任憑數十位元嬰劍修出劍,最終只會是飛劍折斷的下場。
陳玄不過是金丹境,可本命飛劍的堅韌與鋒銳程度,還要勝過元嬰劍修。
更讓老僧嘖嘖稱奇的是,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都有些不講理。
碧落劍倒也罷了,身在大圓月寺,難以勾動云氣,只不過是堅韌而已。
可那把黃泉劍,卻將老僧的神魂勾動了一絲,這便是他揉眉心的原因。
“聽聞那幽冥地府之中,有兩位陰差,最擅勾那孤魂野鬼神魄,道友這把飛劍,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論及殺力,卻高出了不止一座山。”
老僧從塌上走了下來,緩緩來到陳玄身側,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高承要在人間建地府?”
陳玄聽明白了老僧的暗示,有些詫異地問道。
“貧僧在這鬼域谷中清修多年,既有借消磨陰氣增進道行的原因,也有看著高承的緣故。”
老僧說這句話時,心湖漣漪微動,他甚至不自覺地撥動了掌中念珠。
陳玄注意到了老僧的異常,他不知這是老僧故意迷惑他還是無意間的顯露,但他總算可以確定,大圓月寺坐落此地絕不是什么巧合。
老僧心思瞬息百轉,此前入大圓月寺時,遇見了他的五位心念化身,前四者所言他都置若罔聞,唯有第五位面容年輕的和尚,說了一句讓他久久不能平靜的話。
“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慧根極高,本來早就該證就菩薩果位,卻因這一絲心境破綻而停滯羅漢境界多年。
“大師,聽聞佛門所修法身乃是琉璃之相,我所修行的一門法訣,恰好也與琉璃有關,可否讓我一睹真容?”
陳玄總算是說出了此行的三個目的之一,他所修《云上瑯瑯訣》正是白帝城主鄭居中所創,而那座巨大城池,恰是琉璃瓦鋪就。
老僧頷首淺笑,身上袈裟驟然鼓起,那枯皺肌膚逐漸變得光澤圓滿,最終化作七彩琉璃身,透明無垢,可見赤誠肺腑。
“道友可再次出劍,自然,那把佩劍就不必出了。”
老僧緩緩抬起一臂,彈指敲擊眉心,卻聞金石交擊之聲。
佩劍自然是不能出的,老僧雖不知龍淵的實際品秩,但那把劍的凌厲氣機,他卻是能夠清晰感知的,一旦被陳玄以此劍斬中,他這清靜琉璃法身,對半也要分崩離析了。
陳玄連忙起身,對著老僧打了個道門稽首,這才再度出劍。
養劍葫中掠出青灰兩線,在屋中穿梭,朝著老僧裸露在袈裟外的肌膚刺去,此前無往不利的兩把飛劍,此刻卻奈何不得那具琉璃身,劍尖刺中老僧肌膚,卻在瞬息劃開,無法傷其分毫。
陳玄甚至刻意祭出黃泉劍的本命神通,這把飛劍即可以羈押對手的法寶,更可以牽動魂魄,不斷消磨,直至神魂隕落。
黃泉劍身呈灰白之色,每一次出劍都是一道灰線掠出,老僧的神魂被黃泉劍一次次勾動,逐漸有了破體而出的征兆。
“有此清靜琉璃身,哪有無法證得果?”
陳玄無奈收劍,隨即坐在椅上,閉眼吐納,肌膚逐漸由白皙紅潤變得略顯枯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