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整齊,精神飽滿,達貢即將踏上旅程。從堅古城到秘納米利斯,幾乎相當于從世界的南方到北方。即使一路順利平安,也要八個月之后才會進入精靈的領地,這一路的舟車勞頓將是達貢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好在“金狗”商會派出的這一支商隊常年在這條南北線上活動,他們的經驗豐富,而且對堅古族人比較友善。據說,“金狗”是唯一一個能夠溝通堅古族人南北兩大聚居地:犬齒要塞和磨盤城的商會,它有三支規模在五十人左右的商隊,常年往返與這兩個據點,深受堅古族人的信任。尼爾家族將達貢托付給他們,也是看中了這份信任。
早晚都要走,就不必拖拖拉拉。達貢先與父母告別,然后再去領主府做一個簡短的寒暄,便拿上證明身份的血統證書與個人璽戒,獨自前往出入口。兩個家庭給他準備了滿滿一背包的東西,從后面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堅古族人扛著另一個堅古族人。
“你只能從這邊走,所以你是避不開我的。”
熟悉的聲音讓達貢臉上重現笑容,他向著黑暗的角落招了招手。“多瑪,謝謝你來送我。只是你的臉若能漂亮一些就好了,我也能多保留一些美好的記憶。”
“你應該去創造美好的記憶,停止試圖在我身上占便宜的想法。”多瑪從陰影中走出來,與達貢依次撞擊手肘、肩膀和額頭。“挺不舍的你走的,但你留在堅古城只會耽誤那些善良的女孩子。”
“你去拯救她們啊!”
“我還真的要去。”多瑪摸摸自己塌陷的鼻子,搖搖頭說道:“下周我就被安排去和火谷家的女孩相親。唉,肯定沒有結果的事情,偏要浪費時間。我寧可去完成狩獵隊的額外任務,還能多掙點錢。”
“呵呵,你還是去相親吧,讓你家里人少操點心。”達貢左右看了看,然后放下背包,從內側打開一個口袋,從里面掏出個小皮囊。
“這里是一百金幣,領主給的,你拿著時不時給我家買點東西送過去。”
多瑪搖搖頭,根本沒有接這些金幣,直接將它們推了回去。“你要真信得過我就別給我錢。一百金幣夠干什么的啊?我肯定會給鋼鑄夫婦送東西的,然后我給你記賬,你回來再給我錢。若是你不能好好生活,掙得還沒我給的多,那就丟人了啊!”
“那你好好記賬?”
“肯定的,你放心。有句話是親兄弟明算賬,我記得越仔細,給得越坦然。”
“嗯,這樣更好。”達貢將金幣重新裝好,扛起背囊,兩個人沿著領主府前的大路向城門方向前進。
集市結束之后,這里又恢復了平靜,只是大家還在體會能夠與外界溝通、換到自己所需時的快樂余韻。堅古城的居民多了一個話題,那就是封城令要不要提前結束。前領主艾格已經去世六十年,如今他送回來的養子達貢要走了,那他送回來的封城令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只是想要全面解封還沒那么快,尼爾家需要所有輔助家族的一致同意,這才好推翻前領主的決定。能不能成功,何時成功,已經不關達貢的事情了。尼爾家族的人忙于政治,沒人來送達貢,那他就讓好兄弟送到城門前。
領主府的近衛攔住了多瑪,他不能繼續向前走了。兩個人在金狗商會堆積的貨物中間做最后告別,然后一個人向地表,一個人向地底,相互分開。在達貢的堅持下,多瑪先走出視野,他才會鉆進通道,這樣還可以多看看堅古城兩眼。沒想到多瑪吹響口哨,叫來俊龍,三兩下就跑得沒影,于是達貢便沒有再拖延的理由了。
封城令下,堅古城與外界連接的通道都是極為狹窄崎嶇的羊腸小道,一次只能讓一個堅古族人收腹提臀通過。為了召開集市,尼爾領主秘密對窄道進行維修,拓寬部分瓶頸,并在頭頂上架了一條鋼纜,用于吊裝貨物。金狗商會就是用這條鋼纜將貨物運進來,現在又要將收獲運出去,城門附近堆積的箱子就是他們這兩天要完成的工作量。
“先讓那個矮人王子出去。”商會的人早就做出了安排。“讓他出去曬曬太陽,也熟悉一下商隊的環境。還要在路上走大半年呢,多磨合就能少出亂子。”
于是達貢直接擠進貨物搬運的序列里優先出去。他在通道里走,背包就吊在鋼纜上,用一根繩拽著走。
狹窄的通道難以通行,不過周圍巖石緊密地包裹過來,如同大地母親擁他入懷,是一種熟悉的安全感。通道的前方越來越明亮,很快就超過了火把、提燈甚至地底的巖漿,那應該就是“太陽”的力量了吧?
轉過一個彎角,隧道已經很亮了,但這種白晃晃的亮光似乎還在加強。達貢懷疑它有沒有極限,心里便有些發虛,好像那個太陽正在對他使用“爍”符文一樣。第一次,達貢覺得腳下有些發虛、發軟,覺得亮光籠罩的外面充滿著可怕的危險。有一瞬間,他想逃離,回到熟悉而且充滿親情、溫情的地下城市中去,但是屬于武者那種不服輸的盡頭讓他抬起左腿向前邁,再抬起右腿跟上去。
轉過最后一個彎,達貢看到了洞口。陽光從洞口斜射進來,仿佛十多條柱子。肉眼清晰可見的灰塵在柱子中飄飛浮游,一切都變得更加清晰、多彩。在洞口外面,不再是地下環境中緊接著的另一個洞窟或隧道,而是廣闊的大地。那如同虛空一樣寬廣、無頂的環境,給了達貢無邊無際地不確定感、不安全感。
他咕嘟一聲咽下口水,努力隱藏雙腿的顫抖,使勁拽了一下繩索。背包滑過最后一段距離,達貢趕緊將它解下來,然后把獵首斧拿在手中。洞口外面充斥著歡快的笑聲,還有些口哨和滑稽小曲的動靜,應該是金狗商會的眾人。但達貢只當前面是洪荒猛獸,手里提著武器才能放心。
跨出洞口的第一步,達貢就被太陽直接“攻擊”。接近正午的夏季烈日狂暴且不近人情,毫無溫柔,毫無謙虛,將炫目的光線與灼膚的熱浪扣在達貢頭上。眼淚忽的一下就流淌下來,達貢趕忙用一只手在眉毛上搭起涼棚,制造一點陰影出來。
六十年,達貢沒見過太陽。或許這樣說不太準確,因為從蓋魔城送回來的路上,襁褓中的達貢或許見過太陽。在烈日之下,達貢努力但緩慢地慢慢睜開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面來適應外面的亮度。朦朧的視野中,一個脆弱而搖曳的白色物體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在風中搖擺,仿佛在歡迎和鼓勵達貢來到地面。那是……花嗎?
深吸一口氣,達貢可不想變成小野花一樣脆弱的生物,他是個堅韌的堅古族人,是武器大師的兒子和徒弟。他的母親就曾在外面的土地上、太陽下耕種,他肯定也可以在外面的土地上、陽光下生活。
移開眉毛上的手,達貢看到了地平線,看到了遠方的山脈和綿延到腳下的峽谷、平原。壯美的景色令他震撼,他沒想過空間居然可以有這么大的距離,堅古族的眼睛居然能看到那么遠的地方。然后,他看到了天空,藍色的、無邊無際、沒著沒落的巨大空間讓他立刻頭暈目眩。那個時侯,地面似乎要掉入天空,墜落和旋轉的感覺從腳底涌上頭頂,達貢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結果出來了,矮人王子摔了。”
笑聲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胃里翻江倒海,達貢覺得非常難受,同時也有點委屈。他沒見過天空,沒見過太陽和云,沒有見過如此光亮的環境,不適應是正常的。那些人笑什么?
不過,自己的確是摔倒了,倒也值得一笑。就像父親說的那樣,他們笑是得到了快樂,失誤了爬起來得到的是經驗教訓,同樣也是快樂。
“那就都樂吧。”達貢晃晃腦袋,然后在地上跺跺腳,用手拍拍、摸摸,外面的大地暖和一些,但一樣堅固、厚重,肯定能支撐我一個堅古族人。他心想,剛剛讓我摔倒的不是這一貫的大地,也不是遙遠的天空,只是我自己而已。剛才我要摔,現在我要起,我要還站得又直又穩,誰還能阻止不成?
于是,他站了起來,咽了口唾沫,胃里也不再難受。站得穩了,視野便也開闊許多,他這才注意到自己位于一處緩坡上。堅古城的偵查隧道藏身于幾塊大石之間,四個堅固的近衛在四面把守。長滿青草和野花的緩坡下,二三十頭細腿高脖的四足動物被拴在石頭樁子上,它們旁邊是并列的兩排共十輛四輪大車。
吐著金色舌頭的金毛犬旗在車隊的最前面和最后面飄揚,整個商隊大約有二十名人類,六七個半身人以及四個堅古族人組成。一個土黃色頭發的半身人站在酒桶上跳舞,有些人從他手里拿走紙片興高采烈,有些人則空著手遠離他罵罵咧咧。這個半身人在那邊嚷嚷著“矮人王子、矮人王子”,讓人覺得聒噪。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在廣闊的天地間高聲吼叫:
“我叫達貢·奧力森·尼爾,堅古族人,我不是矮人王子。”
“太陽籠罩的大地,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