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人很懂得生存,并在生存之外懂得生活。
糕餅是這樣的,肉腸也是這樣的。半身人在精靈統治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位置和生活的方法。半身人騎乘用犬飼料腸,聞起來刺鼻而腥臭,但是吃起來意外香醇。精靈絕對不會想去品嘗它,騎乘用犬絕對不會說破這個秘密。
秘密又多了一個保管人:達貢。達貢相信,自己不會是唯一一個半身人之外的秘密保管人,大家只是心照不宣。達貢認為,只要沒有浪費糧食,那么他就沒必要揭穿半身人的秘密。他只是希望半身人已經做好了預案,來應對精靈發現這些秘密后的各種變故。
“漁夫雜燴味道怎么樣?”缺少門牙的酒帳老板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那么達貢肯定要對這道菜肴表示贊賞——但這只是恭維。他不太喜歡漁夫雜燴,里面的內容物:魚肉、小蝦、蛤蜊、螺絲、某種水草菜和燒焦的五花肉,如果分開來看都很不錯,但和在一起之后卻產生了奇怪的味道。
這味道并非不能接受,它也非常香醇,但對達貢來說太香了,也太豐富了,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混合起來的香,吃不出食物本身的味道,口感也有些怪異,一種不自然的美。達貢只能告訴自己“這是食物”,然后扔掉腦子,用牙齒、舌頭、食道和胃腸對其進行處理,他也只能這樣做了。
正當達貢“處理”漁夫雜燴的時候,夢龍酒帳的門簾被粗暴掀開,一個消瘦的堅古族人走了進來。他有一根鷹鉤鼻,兩只眼睛一大一小,目光顯得有些恍惚,仿佛沒睡醒一樣。不像其他堅古族人喜歡鋼鐵頭盔,他帶著一個瓜皮小帽,耳朵兩側的系帶隨著擺頭的動作甩來甩去。
“壞了,巴德又喝大了。”酒帳老板趕忙丟下手中的抹布,掀開桌板迎上前去。他張開雙臂,笑著說道:“這不是我最親愛的顧客巴德嗎?你怎么知道我準備好了烤肉和冰啤?”
“嗯?一邊兒去!”巴德一巴掌推歪了老板,沒想到他的力氣還不小。“這怎么還有一個矮子?還是我沒見過的矮子?”
巴德帶著酸臭的酒氣坐到達貢身邊,一只手支著臉頰,哼哼怪笑著,說道:“嘿,矮子,你是給哪個精靈家服務的?怎么來到這破破爛爛的冰天雪地?”
達貢皺了皺眉,余光打量一眼,然后搖搖頭,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巴德并沒有主須環,只有一截斷裂的、永遠長不好的胡須。也就是說他是被流放或被驅逐出了堅古族社會,是個罪犯。
達貢和其他可能遇到流放者的堅古族人一樣,先是哼了一聲,然后繼續之前的動作,假裝看不到他。
“虛偽的矮子,假裝看不見,你們能騙得了誰?”巴德又在酒帳老板身上推了一把,直把他推了一個趔趄出去。“別過來摻和,這是矮子和矮子的事情!你這個矮子,舔的是哪個精靈的臭腳,才能混到這一身好裝備的?”
達貢重重地將漁夫雜燴的碗放在桌面上,咚的一聲之后,緩緩轉過頭來,盯著這個臉上掛著放肆笑容的矮人,說道:“你喝醉了,我多給你一次警告和一個提醒:被流放者,見到堅古族人時要繞行,否則……”
“……否則可以擊殺并不用承擔罪責。這我太清楚了!”巴德矮人搖晃著手臂說道:“來吧,我一直等著一個堅古族人把我給殺了。可沒人敢!誰也不敢得罪精靈議政首相,不敢殺為他服務的重要矮子!”
“對對,巴德,你說得對。”酒帳老板拼命把自己擠到兩個矮人中間,他一邊承受著一個矮人的拳頭,一邊對另一個矮人說:“你確實不能殺他,他的確是精靈議政首相的賓客。他整天醉醺醺的,腦子不太清楚。而且他的須環是自己不小心剃掉的,不是流放、不是罪犯。你別和一個醉漢一般見識。”
達貢搖搖頭,一抬手,擋住了正在飛向酒帳老板的拳頭。那巴德的力氣很大,但達貢也不是等閑之輩,更不要說他正年輕力勝。“我能殺你,這沒什么難的。問題只是你敢不敢讓我殺。”
“呼,哈哈哈!厲害厲害!”巴德拽開衣領,露出脖子,用另一只手使勁搓搓。黑泥簌簌而下,皮膚被他搓得通紅。他用力在上面拍了拍,拍出清晰的紅色指印,拍出明顯的血管走向。“來,朝這兒砍,別猶豫。只要不怕一命換一命,我隨便殺。”
“你說錯了,應該是隨便殺你。”達貢站起身來,將吃了一半的漁夫雜燴以及剩下的飯菜推到巴德面前,說道:“你說的一命換一命,這個話我認下了。吃完這些東西,履行堅古族人的責任、實行堅古族人的權力,我便殺你。”
“我不用吃飯,你這就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巴德張狂地大笑著,然后指著連滾帶爬沖出酒帳的無門牙老板的背影說道:“哈哈哈,他去叫精靈護衛了,真是條好狗!上次這么干,嚇跑了我的殺手,我打掉了他的門牙。等你夾著尾巴跑了,我把他的牙都打掉!”
“你想死,而且想找個陪葬的,這不難做到。把這些東西吃了,我去門外等你。你想我殺你,就把肚皮吃飽,否則我不會動手的。”
“呼哈哈哈,我懂。你就是想找個理由跑!一個個的,各種理由,都說的可冠冕、可堂皇呢……其實,一個個都是騙子,沒膽量的慫貨!”
“冠冕堂皇這個詞不是拆開來用的。”達貢站起身來,說道:“我叫達貢·奧力森·尼爾,我在門外面等著你,早點吃完。這里面沒下毒,如果你突然不想死了、怕死了,就別吃。”
“漁夫雜燴,這騙人的破東西還賣呢?難吃死了。”巴德一把抓起碗,同樣咚的一聲重重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拿起手就開始撈里面的東西吃。
達貢嗯了一聲,走出營帳,解開五頭龍披風和盔甲。他把披風當做包袱皮,在里面裝上盔甲,然后層層包裹起來。他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一瓶火焰噴射藥劑和一包半身人糕餅,塞到胡須下面,交給星盔藏好。
冬季的韓風吹來,冰冷刺骨,在達貢的皮膚上掃出一層雞皮疙瘩。他顫抖了一下,隨即放緩呼吸、閉目養神,將自己的身體調整到適應寒冷環境的狀態。
衛兵就在不遠處,缺門牙的老板將他們拽來。他看到站在門口的達貢,立刻驚呼一聲沖進酒帳內,然后捂著流血的鼻子滾了出來。這時,巴德打著飽嗝、掀開門簾走出來,看到達貢,愣了一下:“你居然沒滾?”
“都吃完了嗎?”達貢斜著眼睛問他。
“吃完了,沒剩下,來殺吧。”巴德又亮出了脖子,一邊挑釁性地用手指朝大動脈上戳,一邊對兩個精靈衛兵說道:“等他殺了我,你們再逮捕。沒殺我之前他可沒犯罪。”
“巴德大師,攝政王命令我們保護你,不準任何人傷害你。所以……”精靈衛兵的手指就放在腰帶上。從隱約的突起看,那里顯然藏著很多暗器,可能是飛刀、可能是飛鏢。
“只要我一抬手或者去拿武器,他們就會攻擊。”達貢微微一笑,說道:“我懂了。你只是說自己想死,實際上知道自己根本死不了。精靈會來救你,你在這里是個大師,非常重要的那種。你可以很浪蕩,可以沒有形象,可以在須環都沒有的情況下橫沖直撞,但就是不能死。”
“嗯嗯,說得很好。你已經有了可以從這件事中完美脫身的借口,現在你要走了嗎?”
“在營地里我不能殺你,咱們去營地外面,找個地方坐下,我就能殺你了。”達貢說道:“這是精靈營地,嚴格說起來,這里要執行精靈的法律。我要找個自然法則生效的地方才好下手,你懂不懂?”
“你不在這兒殺我?你不敢?還是不能?”
“能,但不敢。我很清楚我打不過這里所有的精靈護衛,也沒法殺一條路出去。你只是個流放犯,而我要為了堅古族人的幸福而努力,我不會在這里做傻事。我要殺你就必會聰明地殺你,那需要你跟我到外面去。”達貢指著五頭龍披風包裹皮,說道:“老板,幫我收好這些東西,我殺了他之后回來取。”
“天啊,你怎么還說這個。你直接走就行,巴德就是喝醉了,你別和他一般見識。”沒門牙的老板使勁推向達貢,但達貢一側身就把他讓了過去,然后在他即將摔倒的時候又把他一把攙扶住。
“謝謝你的關心,”達貢將店老板的身體扶正,說道:“這是堅古族的事情,我有責任和義務這樣做。他若一心求死,他就會死,這其實很好做到。你別插手了,不然等他不想死了、醒酒了,還會回來揍你,那就不好了。”
巴德哼了一聲,說道:“不就是出去嗎?你以為精靈護衛不會跟著我出去?隨便,選哪個門?”
“最近的一個吧。”達貢說完,背著手開始向外走。
“我倒要看看你能干什么。”巴德也背著手,跟著達貢往外走。冷風吹來,他全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