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貢很想通過青銅龍的講述先想象一下自己生母的樣子,但青銅龍只是笑了笑,說些“巨龍可以變化,其真實形態并不為人所知”之類的廢話。
就這個問題,達貢也向追風獵手團的叔輩們詢問過,他們只說艾絲苔·拉博是個漂亮而強悍的人類女性,并不是那種標準的人類,
長相上稍微有些古怪,但也沒到前獸化人那樣的半人類程度。
堅古族的語言中缺乏對女性外表的細致描寫用詞匯,不外乎漂亮、堅毅、有棱有角、溫柔、須發濃密和一般般這幾個詞。這些用來描述貼著胡須的堅古族女性足夠用了,因為重點在于胡須,相關的詞匯有上百個,互相之間的排列組合已經形成具備足夠辨識度的詞匯庫。
唯一對達貢有意義的描述是“強悍”,堅古族一般不用這個詞來形容其他種族的女性。強悍意味著有力量、有耐力、有戰斗經驗和戰斗意志,而追風獵手團眾人的戰斗水平不低,能讓他們覺得強悍,
那就不是一般的強悍。
達貢已經很強了,在追風獵手團的叔輩們口中也就是“還不錯”。這是個非常不客觀的說法,想想托蒙德,他一邊說達貢的戰斗力不錯,一邊說他還差得遠,靈活的標準背后是他們對達貢深切的關愛。但他們一起在無限迷宮戰斗過,因此達貢認為對她母親的“強悍”評論絕對是客觀的。
“她快來了,她不喜歡在這里看到我,所以我先走了。”在很長時間的沉默后,青銅龍突然對達貢說道:“想辦法讓她知道你們在這里,展現出龍的能力,會讓她的態度好一些。瑪克希摩斯不喜歡凡世種族,這是對她的評價中唯一能夠公開的。”
達貢點點頭,張開龍感,青銅龍微微一笑,
然后抄著手快步離開。要塞的指揮官和戰士們給他讓開道路,
幾個膽大的人上千想和龍拉拉關系。青銅龍微笑著點點頭,
并承諾會在合適的時機再來見他們。這聽起來很像是推諉之詞,只是誰也沒膽量詢問真實情況。
不一會兒,達貢的龍感被碰觸,又一只龍正在接近。這一次,達貢沒有收回龍感,于是他很快就感受到越來越強的龍威。
龍威是一種令人恐懼的能力,它主要作用于生物的本能,通過展現食物鏈地位而對其他生物進行壓制。在所有恐懼中,被捕食絕對是一種原始而強大的恐懼類型,尤其是遇到巨龍。想想看,不管地面奔馳速度、飛行速度、游泳速度,巨龍都全面處于上風,而它們可以憑借身體或法術能力在地下掘進,因此能夠捕獵所有生物。而龍感能夠穿透大部分物體,加上強大的嗅覺、黑暗視覺以及元素感應能力,巨龍總能破壞獵物試圖隱藏的嘗試。一旦被發現、被追上,又要面對巨龍強悍的肉體和威力無窮的法術能力,那不僅僅是恐懼,而是恐懼的總和。
達貢是個膽大的人,一般不會害怕,但他也懂得恐懼。他清晰地感受到龍感中傳過來的龍威,
突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青銅龍釋放龍威了嗎?肯定沒有,不然要塞這里的人早就東倒西歪、驚恐萬分了。但龍感里的龍威是怎么回事?巨龍在飛行的時候一直保持龍威嗎?
他立刻反應過來,通過龍感傳送的龍威是一種龍和龍之間身份識別手段,龍感之外沒有龍威,至少現在沒有。他撓撓頭,對面有龍威,自己沒有,那他開著龍感干什么?
對面的龍也感到疑惑,甚至覺得自己被戲耍了。這就相當于兩個人見面,互相說了你好,一個人說了自己的名字,另外一個人開始裝傻……于是,一股強悍的龍威順著龍感涌向達貢,可怕的恐懼一下子將他包圍,讓他如墜冰窟、全身顫抖。
但是達貢感受到的并不是被捕獵的那種恐懼,而是另外一種……他想到了一邊悲傷一邊發火的母親,他覺得自己一定做錯了什么事,只是目前還沒想起來。他所感受到的恐懼并非來自生死之際,而是錯誤被原諒之前的自我否認。但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來自血脈傳承,還是因為他之前一直在想自己的母親,從而為恐懼附加了這層含義。
同時,他覺得自己被戲耍了,于是收回了龍感,而這個動作又引起了新的變化。一聲沉悶而宏大的龍吟從通道遠處傳來,如同把一整個風暴灌進海邊的狹窄洞穴一樣。每個人都痛苦地捂上耳朵,瞪大眼睛互相觀望,張大嘴巴試圖立刻學會看口型辨別內容。
于是,瑪克希摩斯出現了,她毫無征兆地來到營地之內,以一個人類女子的形象。她有一頭深紅色的帶卷兒波浪長發,黑色的眼睛就像洗干凈的煤塊一樣微微發亮,微塌的長鼻梁下面是因為嚴肅而緊緊抿著的褐紅嘴唇。追風獵手團的叔輩們說的不錯,她的確有一些并非純種人類的感覺,比如波浪劉海都蓋不住的細小額頭鱗片、在兩側眼角莫名其妙閃爍的紅色熒光,從下嘴唇一直延伸到咽喉部位的一條鮮紅細線等。
整體上她的皮膚姣好,呈現一種健康的微黃色,看起來柔和光滑,就像緞子一樣。她似乎對自己的相貌非常自信,因此幾乎沒有佩戴裝飾品來點綴,即便變形術可以很輕易達到這種效果。她簡單穿著一件黑色天鵝絨披風,將身體完全隱藏在內。披風一直拖到地上,邊緣沾上泥土而且有些磨損跡象,其開口在身前,呈現一條豎直線,四根手指從縫隙里伸出來,分別抓住披風的左右兩邊。
“原來是你這個精靈。你遲到了。”紅發女人的語氣中有一絲惱怒,大家都能聽出來。“你完成任務了嗎?兩個堅古族里面的哪個?”
“這個。”納迪爾指了指達貢,問道:“你看不出來嗎?”
“不要覺得你很聰明,這種自鳴得意的感覺純粹出于無知。”瑪克希摩斯對薩瑞點點頭,說了句“有段時間沒見了”,隨后就將目光聚焦在達貢身上。
她的目光不斷在達貢身上游走,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看了個清清楚楚。這種打量終于給達貢造成即將被獵食的感覺,他不得不深呼吸來調整情緒。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瑪克希摩斯從披風開口伸出來的手指微微顫抖,便知道她原來也很緊張。
“這家伙看起來的確是艾格的孩子,強壯的感覺一模一樣,但這不代表就一定是我的孩子。哼!”瑪克希摩斯走上前來,伸出一只手臂,一把抓住達貢的肩膀。“跟我來,我要驗證一下。”
達貢微微皺眉,然后點了點頭,可就在他準備要跟著走的時候,薩瑞攔住了瑪克希摩斯。
“你要干什么?”瑪克希摩斯微楞,問道。
“我見過艾格帶回來并送往堅古城的孩子,我相信托蒙德的人品和誠實,但每件事情都不是絕對的。萬一……這個可能性肯定比萬分之一還要小得多,但它仍舊存在——萬一他不是你的孩子,請看在曾經一起戰斗的份上,別把他殺了。他很重要,不光是對堅古族,也是對所有地表的生靈來說。”
“如果他那么重要,我就殺不了他。”
薩瑞搖搖頭,說道:“他相信你是母親,因此絕對不會相信你會突然下手。如果你展開突襲……”
“其實你是在提醒他,你確實非常擔心他,但我記得你不是這樣嘮叨別人安全的人。”瑪克希摩斯的目光稍微變得柔和,然后對薩瑞說道:“行,我答應你。”
“好像我應該可以說……”達貢一句完整的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自己已經飛了起來,被一股火熱的風吹拂著離開地面,然后加速沖進無限迷宮的通道中。
“要去哪兒?”達貢問道。
“能展開真身的地方。之前的戰場太小了,而且人太多。”瑪克希摩斯仍舊抓著達貢的肩膀,此時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你是不是學過法術?我感覺元素能量在你體表運動時非常流暢,帶著你飛行幾乎不費力氣。”
“我的確學過法術,法術老師是冬冬教授,一個幻術師,侏儒族。”
“沒聽說過。侏儒壽命太短,最多來一次無限迷宮,碰面的機會太小了。”瑪克希摩斯飛過好幾個戰場,終于碰到能讓她滿意的,便停了下來。她對達貢說道:“行了,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能變成龍,現在變吧。”
“我不會啊……”達貢緊張地揪著胡須,甚至做好了防御準備,免得眼前的龍忘了答應薩瑞的事情,然后突然把自己打死。“我能用幻術和變形法術產生龍的效果,但我本身就是個堅古族人,不會變龍。”
“不會?不可能。所有……”瑪克希摩斯突然用手扶著額頭,問道:“你今年多大?”
“七十三。”達貢回答。
“才七十三年嗎?我的時間感覺有些混亂。只有七十三歲的話,你還沒成年,的確不會身體變形。那既然這樣,你摘下頭盔露出腦袋來,我需要舔一下你的味道。”
“啥?”達貢目光有些呆滯,就這么注視著瑪克希摩斯現出真身。那是一條漂亮而氣派的紅龍,其體型龐大,光一個腦袋就是達貢身體的四倍高度,張開的嘴巴完全可以將他整個吞進去,就像達貢吞一顆雞蛋。
如果不依靠龍感,達貢根本不可能從龍頭看到龍尾。紅龍將洞穴塞滿,雙翼緊貼著天花板,只能低著頭,否則尖銳而長的龍角就能插進天花板的石板里去。她在這個狀態下不得不小心翼翼活動,動作因此顯得笨拙,但達貢認為她絕對有敏捷、強壯和堅韌的全部特性。
紅龍的呼吸像火一樣熱,有種甜膩的感覺,好像某種煉金藥劑。達貢正在努力回憶相關知識,就看到一條巨大的紅色舌頭伸了過來,啪嗒一聲拍在自己腦袋頂上。他立刻被淋濕了,從頭到腳濕噠噠、黏糊糊,而舌頭擦過頭發帶來的力量還能讓他踉蹌兩步。隨后,巨龍收回舌頭并在口腔里面轉來轉去……
“兒賊……”
達貢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只知道紅龍一張嘴,把自己叼了起來,就像吃棒棒糖那樣滾來滾去。他完全沒有受傷,巨龍的動作很輕柔,輕柔中帶著火一樣的熱情,就是口水有些多,達貢也轉來轉去感到暈眩。于是他用“甬”字符文擺脫了龍嘴,在瀑布一樣的口水中落回地面。
幸好有泥魔靴子,否則濕滑的龍唾液一定會讓他摔一跤。這時,瑪克希摩斯也稍微冷靜一下,在達貢身上變回人形,直接將他抱在懷里。“太好了,你沒丟,你長大了,太好了!”
達貢用力抹掉臉上的誰,掙扎著抬起頭來,正好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相比龍的激動,達貢要冷靜得多,呼吸稍顯急促也是因為被龍箍住了。“呃,媽?”
“別用疑問句,用肯定句。你就是我孩子,我記的你的味道,一舔就知道。”瑪克希摩斯說道:“有好多好多次我都后悔把你送走,好在你終于活下來而且回來了,我太幸福了。”
“能讓我先緩緩,了解一下怎么回事嗎?”
瑪克希摩斯歪著頭看看達貢,松開雙臂,然后伸手捏住他的耳朵。“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激動,這是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呢?達貢思考一下這個問題,然后說道:“大概因為我被送回去后交給鋼鑄夫婦撫養,科羅娜·鋼鑄將她的愛給了我,我并不缺母愛,所以現在不那么激動。”
“鋼鑄?鋼鑄……我記得你父親身邊的武器大師就是這個姓,托蒙德·鋼鑄,一個目光特別陰沉,看誰都像魔物的嚴肅家伙。”
“那是我父親。”
“最多算養父,你父親是艾格·沒良心·尼爾。嗯……我不想提你的養父母,不管他們對你好不好,你在我面前時,我是你媽,艾格是你爸,必須這樣!”
達貢撓撓胡子,然后點點頭:“如你所愿,不過我還需要適應一下,可能還會出現錯嘍。如果有那樣的情況,請只朝我發火。”
“我怎么會朝你發火呢,我的小乖乖!就算我生氣了,我也只會去找其他龍,把他們揍一頓,讓他們莫名其妙就行了。”瑪克希摩斯補充道:“我不是那種喜歡遷怒于人的人。”
達貢點點頭,做出一副相信的樣子。他有千萬個問題要問,但最重要的只有一個:“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邊撫養?”
“因為做不到。”瑪克希摩斯說道:“一開始還挺好,你乖乖在蛋里,不需要特別關心。我隔幾天吐口火燒燒你,你就在里面開心地動,一副活力滿滿的樣子……”
“等等,我一開始是個蛋?”
“嗯,不是蛋還能是什么?”瑪克希摩斯說道:“本來挺好的,我正好可以把你爸甩了,專心養你長大,但堅古族……主要是奧力神多管閑事。蛋提前破了——相比龍來說——然后一個堅古族小嬰兒從里面掉了出來,那就是你。”
“我沒法養你長大,我只能孵蛋。我現在胸前的這兩坨肉里面都是火炎素,不能產生你所需要的奶。我也想過辦法,但無限迷宮里找不到能給你穩定喂奶的,可也不能總用治療藥水和精神藥劑喂養你吧?而我也沒法離開無限迷宮,因此唯一能讓你活下去的辦法就是把你交給堅古族人,讓你爸想辦法。兒賊,你生我氣嗎?”
“我沒生過氣,現在和未來也不會,你做出了痛苦但正確、關鍵是飽含母愛的無奈選擇。”
“你過去也沒生氣?你沒騙我吧?”
“我一直以為自己父母早就死了,十多年前,我才慢慢知道自己的身世另有隱情。”
“沒良心的家伙,把我弄成隱情了!我不得……唉,他居然死了,真可惜,本來還有機會再見面的。”瑪克希摩斯低垂著眼簾,憋著嘴,表情悲傷。
“媽!”
“哎!啥事兒?要問趕緊問,我就喜歡聽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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