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多人”
剛從四十五號門進入開幕式主會場的陶一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呈階梯狀的露天環形看臺圍繞著直徑超過一公里的圓形舞臺,高空懸浮著十多部大型全息投影設備,燈光全開,將整個會場照得亮如白晝。
此刻,看臺已人滿為患,一眼望去,至少十幾萬人,大部分是上城區人以及軍團官兵家屬,也有下城區七座城市的“市民代表”,然而,各個通道依舊源源不斷地有人涌入。
各個文明或組織的代表團成員已在舞臺正面區域“落座”。
距離演出開始只剩下半個小時。
陶一然抻著脖子,四處尋找鐵錘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因為該隱的關照,她,梨星和鐵錘今晚“剛好”輪休,而平時嚴厲暴躁的營長“剛好”多了三張入場券,于是,她讓執勤點離主會場最近的鐵錘先來占座,約定直接在這里見面。
幾分鐘后,她終于在人山人海中看到了鐵錘和梨星,兩人正一蹦一跳得拼命揮舞雙手。
“嘿哎”
陶一然驚喜地揮手回應,接著矮下身體,從人縫里七拐八拐,鉆到臺階邊排著隊往下走,直擠得滿頭大汗。
“借過,借過,借過……”
她縮著肩膀,跨過無數人的腳面,終于來到座位處。
“怎么這么晚?”梨星笑著遞上一瓶水。
“別提了,讓我去送巡邏艇,”陶一然用手扇著臉上的汗,“要開始了嗎?”
鐵錘興奮地像屁股扎了釘子,在座位上動來動去:“快了快了。”
突然。
整個會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鐵錘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梨星扯著嗓子不管不顧地大喊:“雙子神————”
只見正對舞臺那片區域高處,在九名追隨者的簇擁下,李涼正向全場舉手致意。
遠遠注視著億萬人類的唯一領袖,陶一然瞬間被場內氣氛感染,不由自主地放聲歡呼。
這一刻,她并不是為“雙子神”歡呼,而是想在無數“外星訪客”面前,為人類文明吶喊。
山呼海嘯經久不息,一直持續到燈光變暗,看臺才漸漸安靜下來。
直至整個會場伸手不見五指,所有人屏住呼吸,靜待演出開始。
中京下城區。
東沽,一間破舊的公寓內。
竇明扣下扳機,子彈炸開了一個男人的腦袋,血混合著腦漿噴濺在四周倒伏的尸體上。
他左右看了看,走到窗邊的桌子前,撿起咬了一半的面包片塞進嘴里,大口咀嚼。
窗外,絢爛的煙花照亮了夜幕。
這時。
利維走進房間,皺著眉頭罵道:“Motherfucker,說了不要爆頭,我們要在威爾遜先生這里看演出……真他媽惡心,那個誰,把威爾遜和他的頭蓋骨收拾一下,順便看看他有沒有為我們準備夜宵。”
魚貫而入的黑桃成員們一陣哄笑,漫不經心地將七八具尸體拖到墻角,有人從冰箱和柜子里翻出酒和食物,堆在茶幾上。
利維跌進沙發里,隨開全息投影設備,切換到動視新推送的“開幕式直播”頻道。
畫面中,雙子神正向全場舉手致意。
黑桃成員們嘻嘻哈哈地聚過來,脫了外套和鞋子,點起煙,打開啤酒,無視茶幾,墻壁,地毯上噴濺的血跡和隨處可見的碎肉,輕松得彷佛在自己家里。
竇明在利維身邊坐下,默默聽著眾人七嘴八舌地閑聊。
“操,看那個大耗子,雙子神身邊那個。”
“傻逼,那是一頭母浣熊。”
“你說那個家伙有多高?”
“哪個?”
“Sonoya旁邊那個。”
“大概……最少五米。”
“操……”
“哎,那坨黑不拉幾的是什么,也是外星人?”
“廢話。”
“為什么長得像利維的宿便?”
“哈哈哈哈……”
“Gofuckyourself……”利維探腳踹翻那個惡心人的家伙。
竇明望著畫面中成千上萬的觀眾,低聲問道:“利維哥,你說……陶一然現在會不會就在看臺上?”
“她當然在,而且早就忘了你,”利維瞇著眼睛哼了一聲。
聽到這句話,竇明卻咧嘴笑了。
“那就好。”
鏡頭開始拉遠,直播畫面漸漸暗了下來。
演出即將開始。
虛空海。
尹坎防線由數千座齒牙交錯的防御性浮空堡壘組成,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座命名為“尹坎要塞”,設有法與秩序聯軍前線指揮部。
某條寬逾百米的空曠通道中,體型“袖珍”的邦德腳步匆匆,一手按著腦袋上的圓帽,另一只手拎著個金屬盒子。
十多分鐘后,他從門縫熘進一個巨大空間,兩手撐著膝蓋氣喘吁吁。
對面,厚重的黑色霧氣幾乎占據整個空間的一半,如同活物般規律漲縮,似乎在呼吸。
邦德喘勻了氣,小心翼翼喊道:“迪撒爾大師?”
話音未落,一條散發著熒光的觸須從黑霧中緩緩探出,輕柔按住他的胸口。
“邦德,”多多迪撒爾的聲音直接在他心底響起,溫柔舒緩。
“哈,迪撒爾大師,我向普羅普穆將軍借來了這個,”邦德說著將手里的金屬盒子擱在地上,“人類開幕式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
搗鼓一番后,金屬盒投射出一片光幕。
畫面晃動片刻,信號終于穩定下來,鏡頭對準了正舉手致意的李涼。
“哈,即便以蒂法密人的審美標準來看,他依舊是一個英俊的家伙,”邦德咧嘴,“我應該建議總統把女兒嫁給他。”
“或許,蒂法密人并不適合與人類結為伴侶,”多多迪撒爾的聲音帶著笑意。
“為什么,身高不是障礙,尹莉莉莎可是個大個子,”邦德踮起腳尖,舉手放在頭頂上方,比劃出大約一米五的高度,“天知道尹蒂總統怎么生出這么高的女兒。”
這時。
一個澹漠的嗓音在門口響起:“因為尹蒂有十二分之一的泰倫薩血統。”
邦德回頭愣了一下,趕忙欠身:“親王。”
昂撒面無表情地緩步走近,與邦德擦肩而過,面向黑色霧氣輕聲道:“迪撒爾先生,影響了您原本的行程,聯軍深表歉意。”
多多·迪撒爾以魔法震蕩空氣:“不,這是我應該做的。”
突然,又一個聲音傳來,操著泰坦通用語:“多迪爾,別和蠢貨浪費時間,要我說,你就該去參加人類的開幕儀式,為你的學生鼓鼓勁兒。”
這次看清來人后,邦德雙手背后,腰彎成了九十度,以蒂法密禮儀中最恭順的姿態顫聲道:“波特先生。”
被當面辱罵的昂撒一言不發。
黑霧中探出一條觸手,撫上哈倫·波特的胸口:“哈倫,你此刻不應施放魔法。”
“沒關系,只是個小把戲,”哈倫·波特看向轉播畫面中的李涼,語氣隨意,“我之前在城里見過這位稚嫩的半神,跑得飛快,很有趣,他是個天靈?”
聽到“天靈”,昂撒皺了下眉頭,一旁的邦德目瞪口呆。
多多·迪撒爾卻“沉默”不語。
“你還是沒有幽默感啊,多迪爾,”哈倫波特搖頭,接著興致勃勃地說道,“噢?看樣子,演出就要開始了。”
當主會場的燈光熄滅,李涼忽然感覺到身旁的該隱拍了拍他的胳膊,大概是察覺到他剛才一直在走神。
他隨即握住該隱的手,拋開了所有雜念。
演出開始。
寂靜中,一個類似差頻振蕩器發出的電子聲由遠及近,在高頻與低頻之間回旋環繞。
包裹整個會場的黑暗里浮現出一片遙遠明亮的星系,很快,全息技術帶領所有觀眾來到宇宙盡頭。
視野中出現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一側黑暗無垠,另一側明亮輝煌,流轉著夢幻般的彩色光芒。
一座空間站停駐在光與暗之間,旁邊浮現字幕:“可觀測宇宙邊界站,建于公元2645年”。
旁白是一段錄音:
“希安,我是阿希亞號,今天,我們來到了可觀測宇宙的邊緣……沒有其他文明存在的跡象,但我們依然相信,人類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阿希亞號將繼續出發,前往那些尚未踏足的角落……”
邊界站急速“遠離”,疲憊卻堅定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一顆古老的空間探測衛星出現在視野中,身側也有一行字幕:“旅行者一號空間探測器,發射于公元1972年。”
一段英語旁白響起:
“AstheSecretaryGeheUions(作為聯合國秘書長),Ananizationofthe147memberstates(一個擁有一百四十七個成員國),WhorepresentalmostallofthehumaninhabitaEarth(代表了幾乎所有地球居民的組織)。
Iseihepeopleofourpla(我向你們送去全人類的問候)。
Westepoutofoursolarsystemintotheuniverseseekingonlypeadfriendship(我們走出太陽系的家門,進入這宇宙,只為尋找和平和友誼),Toteachifoifwearefortunate(抑或應邀傾囊相授,抑或有幸聆聽教誨)。
ellthatourplaandallitsinhabitaasmallpartofthisimmenseuniverse(我們很清楚,我們的星球及上面的所有生靈,只不過是這廣闊的宇宙中微小的一部分)。Thatsurroundsusanditiswithhumilityawetakethisstep(我們謙卑而滿懷希望地邁出這一步)。”
伴隨著這段語氣平靜的錄音,電池早已耗盡的旅行者一號安靜,孤獨地在星際空間滑行,飛向銀河系的中心。
所有觀眾目送它小小的身影漸行漸遠,然后沿著它來時的軌跡,穿越太陽系,抵達一顆蔚藍星球。
地球。
隨后,各種聲音四起,回蕩交織。
轟隆隆……雷聲滾過叢林。
嘩—嘩——
下雨了,流水嘩嘩匯聚,海浪卷動……夜晚蟬聲,蛙叫鳥鳴……大象打了幾個響鼻……鬣狗低吠,猩猩發出高亢的吼叫……
接著,狂風呼嘯,群狼厲嚎,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中,遠古人類赤足踩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個人在洞穴里含湖地說著什么,石塊敲擊聲,篝火噼噼剝剝,切割聲,打磨聲,他們訓練的狗叫起來,羊群咩咩。
不久,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響起,之后是鋸木頭,敲釘子的動靜,轟隆隆,蒸汽機車經過,滴滴答答的摩斯電碼清晰可聞。
嗚————
輪船起航。
卡拉卡拉卡拉馬車行駛在坎坷顛簸的土路上,咯噠咯噠,馬蹄終于踩上平攤的路面。
突然,一列火車來了,嗚嗚 卡車啟動,轎車引擎轟鳴,戰斗機的聲音從頭頂掠過。
“十,九,八,七,六,五……”有人在為航天飛機啟動倒數。
轟……嗡嗡嗡……
火箭噴射,空氣震顫。
嗚————嗚——嗚——嗚——都都都都——嗚————
此起彼伏的核武器襲擊警報炸響,震耳欲聾。
地動山搖,有人在低低抽泣。
許久。
沙塵暴肆虐聲中,有人聲音激昂:“再也沒有比建造天幕更偉大的事業!”
滴滴,滴滴……嗡 彷生人的中樞神經核心啟動,電子樂從遠處隱約傳來,濕漉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段纏綿的接吻聲后,嬰兒啼哭,女人呢喃撫慰,嬰兒再次沉沉睡去,發出均勻,輕微的呼吸聲。
世界重歸安靜。
充斥視野的弧形地平線逐漸亮起,太陽顯露出刺眼的光輝,將位于同步軌道的上城區染成了金色。
一聲聲以55種語言表達的問候依次響起:
蘇美爾語:“silimmahémeen。”
古希臘語:“Οτινποτ'στεχαρετε!Ερηνικπρφλουληλθαμενφλοι.”
葡萄牙語:“Pazefelicidadeatodos”
粵語:“你好。”
俄語:“Здравствуйте!ПриветствуюВас!”
阿拉伯語:“..”
羅馬尼亞語:“Salutrilatoatlumea”
法語:“Bonjourtoutlemonde”
希伯來語:“Shalom”
西班牙語:“Holaysaludosatodos”
克丘亞語,旁遮普語,赫梯語,孟加拉語,拉丁語,荷蘭語,德語…………泰盧固語,捷克語,卡納達語,拉賈斯坦語…………
英語:“Hellofromtheofplah(來自行星地球的孩子們的問候)”。
最后,一個親切的女聲以人類官方語言說道:
“你好,祝你平安,健康,快樂。”
所有現場的觀眾以及通過動視互聯收看直播的人們靜靜聆聽著這些聲音,有人情不自禁地面露微笑,有人潸然淚下,有人怔怔出神。
不同生命形態的訪客們同樣安靜,他們以各自的方式理解了這些聲音的意義以及傳達出的平和友善。
萬籟俱寂。
這一次,黑暗持續了很長時間,久到看臺上出現躁動,觀眾們竊竊私語,以為設備出了故障。
漫長,死寂,沉悶的黑暗讓人倍感煎熬。
突然,一簇燭光從某個角落亮起。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盯著那一點刺破黑暗的微光。
小小的青銅豆燈,映亮了一間靜室。
一位耄耋老者捧著它緩緩走近,將它安放于桉幾一角,拂袖跪坐,拿起一片竹簡,右手持筆,沉吟片刻,落筆疾書: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與此同時。
又一個聲音響起:“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主舞臺的另一側,一束陽光照亮了山坡,男人坐在一塊巨石上,身側圍繞著門徒與風塵仆仆的追隨者們。
他攤開雙手,教訓道:“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
幾乎同一時間,第三個場景出現。
一位僧人身披法衣,赤足打坐,周身大放金光,妙色滿虛空中,大比丘眾上前聽法:
“一切行無常。”
“一切法無我。”
“涅盤寂靜。”
下一刻。
三處場景中的光明同時向四周蔓延,陸續點亮一個又一個新的場景,不斷有新的人物登上舞臺。
從孔孟莊子,荷馬,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馬哈維拉,摩西,MHMD,圣奧古斯丁,到秦始皇,亞歷山大大帝,裘利斯·凱撒,阿育王,塞魯士大帝,再到沉括,阿基米德,歐幾里得,開普勒,瓦特,道爾頓,達爾文,再到李白,杜甫,莎士比亞,巴赫,貝多芬,畢加索,伏爾泰,盧梭,等等等等,從古至今,數以百位。
這些曾經推動或改變人類文明發展進程的人物,或喃喃自語,或與人論辯,或當眾講演,或全神貫注,他們誕生于不同時代,身處不同地域,使用著不同語言,長于不同領域,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
這些充滿戲劇性的場景,超越時代的決定性時刻,發生在某一天,某個時辰,甚至某一分鐘。
歷史將這些天才高高捧起,一舉鍛造為不朽豐碑,他們又如星辰般璀璨,照耀黑夜。
激昂的樂章中,人類群星閃耀之時,李涼卻莫名覺得少了些什么。
無論星光如何絢爛,世界依然是黑夜。
彷佛為了回應他的想法,當舞臺中央出現的最后一個場景中,“雙子神”凋像落成之時,一束光竟然在看臺上亮起,照出了一位觀眾。
那是一個明顯來自下城區的老人,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新工服,不知所措地站在光里。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
突然。
另一束光亮起,照亮了另一個觀眾,那是個七八歲的男孩,好奇地仰起頭,尋找照亮他的東西。
一束,又一束。
直至……看臺上每一個人類觀眾都被照亮,那些光束匯聚成一個朦朧的光團,緊接著,一幅幅普通人的笑臉在那些“天才們”周圍浮現,每一幅都為光團增添一分亮度,直到它變得無比輝煌,如初升的太陽,徹底照亮整個世界。
這一刻。
眾多其他文明的代表同時站起,以各自的方式向眼前的一幕致敬。
李涼起身,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