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頓飯慢慢悠悠吃完,隨后各人飲下一口漱口茶,擦拭嘴邊污漬,再次返回主殿相坐。
然而坐了半天,朱厚熜卻一言未發,而是用心的看著手中一冊大明會典。
皇帝未曾發言,作為臣子的梁儲、王瓊二人自是不敢多加發聲,屏住呼吸,正襟危坐靜靜等待,于此文華殿除卻朱厚熜一人呼吸之聲,便只有屋外嘀嗒之聲。
時間一點一點劃過,王瓊率先起身伏拜于地奏言:“圣人即位,大除國敝,京師老稚皆踴躍歡慶,乃舉手加額曰:‘真太平天子也,我輩有福矣。’臣亦然有幸,可佐圣天子在朝也!”
朱厚熜這才放下書本,呷哺一口茶水之后,笑道:“太宰請座而奏對!”
接著又感慨萬千道:“此良民也!除弊之事,朕惟賴諸卿輔佐,黔首以為吾之功,實在令我汗顏!”
“謝陛下!”王瓊立即起身,再正襟危坐,目視朱厚熜衣裳搖頭回答:“圣明無過于陛下,此雖朝臣謀畫之功,然朝廷決斷豈能無功?”
自古功歸尊上,過咎臣下,朱厚熜此言王瓊如何敢茍同?
莫說朱厚熜確實有決斷之功,即使事實上并無功,那也要說成是皇帝之功。
如此妄自菲薄,雖是明君之風,但不代表王瓊便能一言不發。
“太宰過贊矣!”朱厚熜搖搖頭苦笑,隨后摸了摸耳垂,一臉愁眉不展問道:“吾有聞:‘功高莫過從龍救駕,過大莫過謀逆殺王’。夫興府長史袁宗皋、興府書辦官陸松、伴讀錢定,皆從龍之臣,不知吏部可有安排?”
陸松乃興府書辦官,出身錦衣衛軍戶,雖不過微末小官,不過因為其妻乃朱厚熜奶娘,故而與甚得朱祐杬、朱厚熜信任,此次朱厚熜入繼大統,不可能不有所賞賜,這也是必然的。
至于錢定,乃朱厚熜伴讀,有一日朱厚熜夢見自己頭發一夜全白,故而詢問左右:“昨夜吾夢頭發忽白,此主何兆。”
錢定立即上前笑答:“王上加白,此吉可知?”
遂被原身因為心腹,今日登基,正是用人之際,如何不提及?
至于袁宗皋,更無須多言。
朱厚熜能順利繼統不繼嗣,全賴其籌謀之功,如若不賞,絕非馭人之道。
雖然其余藩邸舊臣,朱厚熜來不及提拔,但此三人他必須先要提拔,蓋心腹之士也。
“來了……”這是王瓊、梁儲二人此時心聲。
二人早知朱厚熜有所吩咐,而且也猜測與興府眾人有關。
一則朱厚熜神智不似凡人,二則黃錦往宮外而去,如若不是請興府眾人,所謂何事?
對于這點,二人還是非常開心。
蓋皇帝并未以中旨拔擢,而是詢問內閣與吏部,可見天子真乃遵守國家成法之主,由此二人極為欣慰。
須知此事,朱厚熜完全可以自己頂多,以中旨升遷此數人,朝廷即使有話說,也無可奈何。
最不濟,朱厚熜亦可將此事直接傳旨,命有司負責身升遷諸人。
然而皇帝并未如此。
而是將一吏部尚書,以及內閣大學士請來賜宴洽談。
此足以證明,天子信任百官,也愿與百官共治,而非一人獨裁耳。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政治亦是如此。
皇帝如此恩重且識大體,二人如何還敢與皇帝較勁?
是故作為大明官帽子管理人,思索一番之后試探道:“不如升長史袁宗皋為江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錢定為國子監生,至于陸松,則圣人可自決將其調入錦衣衛,何如?”
王瓊此番確實足夠大方,給袁宗皋一下連升數級,從正五品長史一躍成為正三品封疆大吏,不可謂此賞不厚,哪怕是王瓊為天官,和需要忍受極大的壓力。
至于國子監生,那就是毛毛細雨,算不得什么,畢竟現在國子監不似開國,讀書之時說不定一道征辟圣旨,就能一躍成為布政使。
而陸松官職,王瓊并沒有做主,只是將此事交還給皇帝處理,這樣才能更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朱厚熜聽后眉頭深鎖,然后試探問道:“吾與袁先生有師生之誼,今其年老,不忍邃離,不若遷之翰林院侍講學士,直起居何如?”
朱厚熜當然并不是真的因為袁宗皋年老,不忍心兩人相隔千里。
而是因為當下能夠為其籌謀贊畫者,且心思同一者,也只有袁宗皋,若此時放其離去,則勢必朱厚熜再次變得孤立無援。
王瓊也在低頭思考這個問題,打心眼其并不想袁宗皋留在京城,因為一旦有了袁宗皋,則其對皇帝而言,只是工具而已。
為避免自己在皇帝心中分量減輕,其自是有心將袁宗皋趕得越遠越好,哪怕趕至云南,允其為承宣布政使司做布政使,這種二品封疆大吏都未有不可。
吏部尚書,可表薦二品大員,然后皇帝同意,此事便成定局。
可皇帝明顯有意,將袁宗皋留在京城,且留在身邊。
這便讓王瓊不得不深思熟慮。
一則,對于自己利弊分析。
二來,看似正五品長史傳從五品侍讀學士是貶職,可翰林院乃清流官,明朝官員無有翰林更加清貴,是故想要非三鼎甲、庶吉士入翰林者,無一不是皇帝親自簡拔。
如解縉、張璁、夏言、桂萼、霍韜等人,無一不是皇帝親自簡拔,方為翰林。
是故對于袁宗皋而言,此非貶謫,乃是升遷。
三是,如果自己同意,將會受到多大非議。
本來此事是皇帝自己決定,也就不存在什么大問題,可眼下,皇帝將此燙手山芋,放在他手上。
只要今日同意,則必然受到彈劾。
這件事不可不察!
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他今日不同意,難不成言官還能不彈劾?
非也!
自從正德駕崩,其便有感覺,自己恐怕無法安穩渡過今年。
是故才有此前,王瓊為了巴結朱厚熜,才急急忙忙跑到良鄉謁見,只不過吃了閉門羹而已。
如今皇帝伸出橄欖枝,若其在不緊緊抓住,何以能夠在言官彈劾之下安生?
今日若順從皇帝之意,來日比彈劾之時,只需伏闕請罪,請求致仕,風平浪靜之后,皇帝想起依然有再復之時。
如若此時不允,則必被皇帝嫉恨。
保不齊皇帝會趁著官員彈劾,然后將自己削職為民,或是戌邊鎮守,這對于六十歲高齡的王瓊而言,可絕非善事!
而且向使自己不同意,難道此事就會如此了結?
袁宗皋就會不入翰林院不成?
只怕是自己一番好意,卻是無人領會,還會落得個左右不討好之地。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不投靠陛下,混個臉熟。
只要今日不死,來日必然還有再起可能。
如若今日拒絕,則必然得罪天子。
畢竟天子已經給了面子,是自己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