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張延齡再一次拜訪程敏政。
這次張延齡是單獨拜訪,而且張延齡在來之前,就先探聽到程敏政在府上。
張延齡此番拜訪,是帶了畫作前來的,一幅畫作盛放在木匣之中,以求鑒定畫作的名義而來,但還是不出意外的,在門口遇到了之前那個不可一世的門子。
“建昌伯,您怎能強人所難呢?我家老爺不見外客。”門子還挺堅持。
張延齡冷笑道:“看到本爵身后的人沒?你不同意,本爵硬闖進去,罪過你來擔!”
“啊?”
門子瞬間就驚了。
上門來求鑒定畫作的人他見了那么多,第一次見到這么蠻橫的。
就在他不知該怎么應對時,卻是程敏政自己走出來。
“不識好歹!我的吩咐都忘在腦后?”程敏政劈頭蓋臉就朝門子怒罵。
但罵歸罵,門子仍舊好像吃了秤砣鐵了心,立在那還一臉不服的樣子,好像覺得自己所做的是對的。
張延齡更堅定了這門子是未來害死程敏政元兇的想法。
張延齡第一次見到了程敏政,很中正的一個人,五十知天命的年歲,看上去還挺青壯的,跟這時代五十歲之人老態龍鐘的姿態有所不同,方正臉,笑起來整張臉就好像寫了一個大大的“囧”,越看越覺得像。
“這位就是程學士了吧?久仰大名,今日在下前來,乃是為求教一幅畫作的真偽。”張延齡很客氣跟程敏政打了招呼。
“建昌伯,您里面請。”
程敏政對張延齡還算客氣。
二人一起到了程家的正堂,茶水奉上。
稍微寒暄兩句,張延齡道:“本不想前來打擾程學士的清靜,只因最近得一幅李龍眠的話,找人辨不出真偽,聽聞程學士乃鑒定畫作的大家,特地前來求教。”
“李龍眠的畫作?哪一幅?”程敏政慎而重之。
李龍眠,也就是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居士,其跟王安石、米芾、黃庭堅、蘇軾都是至交好友,而他則非常擅長作畫,畫風有吳道子遺風,被后世尊為“百代宗師”。
這樣的人流傳在世的畫作,哪一幅都可說是非常有名的,也難怪程敏政這樣的畫癡聽說有李龍眠的話會如此重視。
張延齡笑道:“是一幅《寒江釣雪圖》。”
“啊?”
程敏政瞬間臉色非常難看。
什么《寒江釣雪圖》,他連聽說都沒聽說過,要說李公麟有什么名畫作,他能不知道?
本來他就覺得奇怪,李公麟的話為當世名家所收藏,都是一代代傳下去的,怎會輕易拿出來示人,更如何會落到一個不學無術的國舅手上?現在他好像明白,是有人拿一幅所謂的李公麟的畫,糊弄不懂裝懂的外戚張延齡。
傻子遇到騙子。
程敏政還是顯得很禮貌,道:“以老朽所知,李龍眠并未有這么一幅畫。”
張延齡笑道:“是啊,在下本也是如此認為的,但找人鑒定過,畫風和筆力都有李龍眠的氣韻風采,況且還有幾位藏家的題跋、印信,說起來不由得讓人不信啊。”
“哦?”
程敏政皺眉,但他還是不相信的。
張延齡道:“要不程學士掌掌眼?”
程敏政遲疑了一下,就在他未置可否時,張延齡已將畫作從木匣中拿出來,展開畫軸之后,程敏政只是看了一眼就愣住。
“這……這……果然像李龍眠的手筆……”
程敏政人也糊涂了。
眼前這幅畫作,乍一看的確就是李公麟的作品,他研究過古籍,也親眼見過兩幅李公麟的畫作,是可以有這種自信來斷定的,連畫紙的情況都吻合,更由不得他不信。
但問題是他從來就沒在任何的典籍上聽說過李公麟畫過什么《寒江釣雪圖》。
張延齡道:“你看這里,還有曹明仲的題跋和印章,曹明仲一代收藏名家,總不會走眼吧?但也不定是后人為了作贗,有意偽造這些有名收藏家的印鑒,因為這幅畫價值很高,不得不找像程學士這般的名家來鑒定一番。”
程敏政看到這幅畫之后,眼都挪不開了。
對一個畫癡來說,最令其著迷的,莫過于鑒定一幅畫的真偽,尤其是名家手筆的真偽,斷定真假對其來說可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甚至可因此銘記史冊成為千古佳話的。
若是一幅從未現世的名人作品最后被鑒定為真跡,那其中的成就感更不足為外人道。
張延齡正是把握住畫癡的這個特點,才拿來這么一幅畫。
自然而然的,這幅畫……歷史上根本就不存在,是他模仿李公麟的風格,以李公麟畫山水及人物的筆鋒,偽造出來的。
張延齡也不全是為了吊程敏政的胃口,更主要是因為名家名畫的當世收藏者很多有名有姓,或許程敏政暗地里還曾做過鑒定,張延齡隨便拿出一幅來,即便畫得再真,或許人家程敏政不用看都可以斷定為假。
想引起程敏政的注意,自然是要用程敏政絕對沒見過的畫作。
“程學士,你看我帶畫作來,你讓我在這里給你看畫作……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要換個地方看?”張延齡在程家的正堂就把畫作展開,那是為吸引程敏政的注意。
張延齡真正目的,當然是要進程敏政的書房。
程敏政這才反應過來,笑道:“是老朽怠慢了貴客,這樣,請您到老朽的書房去,老朽可以仔細勘驗真偽。”
“正合我意,有勞程學士帶路!”
張延齡說完,把畫軸一合,那邊程敏政還沒看過癮,瞬間臉色就很失落。
這神色也是告訴張延齡。
魚上鉤了。
張延齡跟程敏政一起到了程府的書房。
在專門用來鑒賞畫作的寬桌上,張延齡把畫軸再一次打開,這次讓程敏政去看,程敏政差點就要把頭貼在畫作上,一寸一寸去鑒定。
“李龍眠的筆法講求行云流水形態飛動,他山水花鳥仕女無所不精,此乃一全才也,這幅畫怎看來,都像是他的真跡,但……老朽一時之間還是不能斷定。”程敏政看了很久之后才給出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張延齡心想:“你鑒定不出來就對了,讓你都鑒定出來,那未來鑒定古畫的高科技儀器都是白搭的?”
張延齡道:“程學士,這可不是你的風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還是或不是呢?”
程敏政一臉羞慚之色道:“老朽平時見過的畫作太多,光是這一幅……難以斷定,就說曹明仲的字和印章,絕對是沒錯的,就算是作贗之畫,其手段之高明……也乃老朽生平僅見。”
“哦。”
張延齡只是隨便應一句。
曹昭是元末明初的著名收藏家,收藏的畫作不少,要偽造他的筆跡在這時代或有些難,但對一個信息爆炸時代出來的作贗名家來說,那還叫事嗎?
“對了程學士,聽聞您最近得了一幅前朝的畫作,不知可否讓在下欣賞欣賞?”張延齡看程敏政書房內是掛了幾幅畫,但都不是什么名家名品,便提出請求。
“這……”
程敏政一時是不愿的。
張延齡笑道:“程學士看你的,我看我的,讓我一飽眼福,以后也可以出去吹噓一番……若是程學士滿足在下這愿望的話,在下可以先把這幅有可能是李龍眠的畫作留在你府上三天,讓程學士好好鑒定一番。”
程敏政聽了果然動心。
張延齡肯定不像別的來求鑒定的人一樣,程敏政鑒定不出來,張延齡自然是會把畫馬上帶走的。
若是能多留幾天在府上,程敏政就有更多的時間來研究。
“說來慚愧,這幅畫乃是一位故交送來,與老朽一覽,他不許隨便示與外人,若是建昌伯只在書房內看的話,老朽便勉為其難。”程敏政還是他的珍藏拿出來。
等打開畫作,果然印證張延齡的猜想。
是任仁發的《五王醉歸圖》。
張延齡驚訝道:“竟是任月山的名作?這……這乃何人所藏?”
《五王醉歸圖》在明末清初之后,藏家遞藏順序很明確,但在明朝前中期的藏家并不為外人所知,但程敏政肯定是見過這幅畫的,畢竟他曾作詩描繪其中場景。
程敏政笑而不語,似是不想把這幅畫的來歷說出來,給畫主帶來麻煩。
是怕被小人惦記。
張延齡道:“聽聞程學士乃與當世書畫名家沈白石相熟,莫非這幅畫是他的?”
程敏政一怔。
從這表情,張延齡就知道自己猜對。
沈白石,也就是沈周,明朝一代書畫大家,明四家之一,跟程敏政是故交,而且沈周也是一位書畫藏家,之前就有傳聞說《五王醉歸圖》曾過沈周之手。
“算了不提不提,只能欣賞一下,便讓人死而無憾。”張延齡突然想到了崔元之前的感慨,自己不過是照搬過來。
程敏政笑了笑,慶幸張延齡沒追問,他也就不用出賣朋友。
二人各自研究各自的畫作,程敏政也不時看過來,發現張延齡看得并不仔細,一看張延齡對書畫就不是很了解。
裝模作樣的那種人。
過了很久之后,外面傳來程府下人的通報:“老爺,宮里來人了。”
程敏政先是一怔。
自己在家欣賞書畫,怎會突然宮里來人?
“誰人?”程敏政問道。
“是司禮監的蕭公公。”程府下人道。
程敏政本來是不想見的,但聽說是蕭敬登門,瞬間感覺到事態重大,他用歉意的目光望張延齡一眼,意思是要跟張延齡一起離開書房。
張延齡則笑道:“程學士若是有事的話,自行先去便可,我在這里隨便看看。”
“這……”
程敏政顯然不想單獨把張延齡留在自己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