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不會接受,也不會直接去拒絕。
見就見,又不是沒見過,互相之間也算是“老熟人”,還有什么需要回避的?
老婦人就喜歡給人說媒,當晚輩的先不去壞了她的好意,反正張延齡也不會把這種“好意”當回事。
從仁壽宮里出來,蕭敬等了老半天。
“建昌伯,太皇太后沒為難您吧?”蕭敬面帶關切之色望著張延齡。
他也覺得不解,張延齡跟周家結下那么大的梁子,就這么囫圇從仁壽宮走出來?
張延齡隨口道:“太皇太后何等尊貴,又豈會不講道理?我已將情況跟她說清楚,可以去跟陛下復命,或者由蕭公公自行去,我可以出宮了?”
“別別,陛下之意是要一起去,您請。”
蕭敬負責引路,帶張延齡往乾清宮方向去。
乾清宮。
朱祐樘見到小舅子,也趕緊問詢張延齡去會見周太皇太后的情況。
張延齡的話,基本跟他跟蕭敬說的一樣,在這個孝順的孫子面前,稱贊了老太太的寬宏大量,體現了一下作為小輩的孝道,表明他很知情識趣……
“延齡,最初朕還很擔心,太皇太后會刁難你,不過想來也是,太皇太后何等的氣量,怎會為偏幫自家人而亂了大明的綱常法度?”
朱祐樘顯得很欣慰。
卻忘了最喜歡偏袒外戚,且不把大明法度放在眼里的那個人,就是他朱祐樘自己。
難道不是朱祐樘自己把張鶴齡和周彧給赦免了?
張延齡道:“陛下,臣還提出,調慶云侯的長公子周瑛一起調查寧王的案子,還請陛下恩準。”
蕭敬在一旁聽了,這才知道,原來張延齡承諾太皇太后的事,還沒跟皇帝說。
朱祐樘笑道:“很好,你把人調過去便是,以后外戚家中人,包括王家的,你覺得誰有能力,只管調到身邊用,只要跟朕說一聲便可。”
所說的王家,就是王太后家里的,但因王太后并不是朱祐樘的血親,所以朱祐樘也只是表現出對王太后一般的禮遇,除此之外本朝的外戚中,其實還包括成化帝的廢后吳皇后,因為吳皇后當年對朱祐樘也有撫育的恩情,吳皇后現在也得以頤養天年。
“你先出宮吧,朕有事再叫你……朕還有旁的事。”
張延齡看朱祐樘焦躁的樣子,估計所謂的事情并不涉及到朝廷大事,而是跟李廣探討那些仙家不靠譜的事。
張延齡一走。
蕭敬卻沒著急走。
朱祐樘打量蕭敬道:“克恭,你有事嗎?”
蕭敬臉色為難,欲言又止。
“說!”朱祐樘對張延齡尚且都不耐煩,何況對蕭敬。
蕭敬面色遲疑道:“是這樣……最近順天府周邊……有一些傳言……跟皇室有關。”
朱祐樘皺眉,顯然他也能感覺到,不是什么好的傳言。
“細細說來。”朱祐樘收起了之前輕慢的態度,目光銳利打量著蕭敬。
蕭敬道:“外面有傳言說,太子……并非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親生,而是……從宮外抱養來的……”
“混賬!”
朱祐樘平時脾氣已經算是很溫和的,聞言也不由大怒。
蕭敬趕緊跪下來,一副要認錯的模樣。
朱祐樘生氣歸生氣,但他還是保持了克制,大概是覺得這種傳言太過于荒誕,他道:“查查這種傳言是因何而起,有關皇室的事,民間也敢亂傳?找到謠言的源頭,把人找出來!”
“是。”蕭敬恭敬領命。
朱祐樘本來擺擺要將蕭敬屏退,在蕭敬已起身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問道:“東廠是否已調查出一些線索?”
蕭敬為難道:“陛下,傳言中還說,乃是李廣李天師將太子送到宮里……連二皇子也是,至于源頭,似跟南方的商賈有關,但其實……不但順天府,各地都已有如此傳言,且民間對此議論頗多,很難再將源頭找出。”
朱祐樘皺眉道:“能查到什么地步,就查到什么地步,記住這件事不得外傳,若是你調查有困難的地方,去問建昌伯便可。”
蕭敬不解道:“陛下,要牽扯到建昌伯嗎?”
“克恭,你這是何意?”朱祐樘不太明白蕭敬這般謹慎的意思。
蕭敬又是頓了頓,才道:“畢竟事情跟皇后娘娘有關,最好建昌伯應該回避的。”
朱祐樘嘴角浮現出個冷笑道:“正是因為跟張家有關,更應該由建昌伯來查,把背后始作俑者給揪出來,這不但對朕有損害,對皇后名聲的損害也很大,難道不是嗎?”
蕭敬本想說,若這謠言的源頭是張延齡怎么辦?事情調查清楚之前,什么情況都是有可能的。
但他看到皇帝對張延齡如此的信任,便不敢再去質疑,只能躬身領命,退出殿外。
戲樓內。
張延齡和張鶴齡坐下來吃飯,所說的便是張延齡當日入宮之事。
“那老不死的,居然想替他弟弟說話?她沒把你怎樣吧?”張鶴齡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說話的口氣更好像是他比太皇太后地位都高。
張延齡撇撇嘴道:“你應該知道什么叫隔墻有耳,你還是謹言慎行為好。”
“嘿!”張鶴齡氣惱道,“為兄替你說話,你反倒還怪起我來了?真是不識好歹啊。”
兄弟倆見識不同,學問更有不同,說話的方式也難以調和到一塊,總感覺是格格不入。
二人又悶聲喝了兩杯,張鶴齡道:“這幾天我去練兵,已卓有成效,還多虧你身邊那個小南子,他本事挺強的,我打算以后就用他替我練兵……”
“你的意思是,后面你不去軍營了?”張延齡似乎已猜到張鶴齡的套路。
既然有南來色一個人就夠了,那還要我張鶴齡干嘛?我張鶴齡肯定要躲在家里紙醉金迷,過愜意生活啊。
張鶴齡道:“也不能如此說,該去的時候會去。”
張延齡冷笑道:“在你看來,沒有該去的時候,全都是不該去之時……可先提醒你一句,這幾天你表現還可以,朝中人也沒法對你行參劾,但凡你有一天不去,參劾你的奏疏就會堆滿通政使司的庫房……而你懈怠下來,再讓你去,會比殺了你更難受。必須要持之以恒!”
張鶴齡不耐煩道:“你怎么比咱娘還能啰嗦?到底誰是兄誰是弟?我用你天天點撥?”
張延齡又只是把頭斜向一邊,好像在說,你愛咋地咋地,誰稀罕管你一樣。
“老二啊,不是為兄非要叫苦,天天去軍營那叫一個累啊,你帶兵去過西北,難道不知道其中的辛苦嗎?”張鶴齡叫苦。
張延齡道:“我要提醒你一句,你去軍營是受過,是陛下對你的懲罰,難道你去混日子,外人也不能說什么……但若是你不去,哪怕你在家里做的事再好再正確,你也是違背了大明的法度,很容易再令自己的罪行加重。”
“切,我不信誰還會參劾我,更不信姐夫會給我加罪。”張鶴齡一臉自信說道。
張延齡又只是看著別處,不想搭理。
張鶴齡眼見弟弟態度不善,只能陪笑著添酒道:“我也就一說,我知道這次你為了幫為兄,費了不少的心思,若是我不去的話便白費你的心思,后面還要讓你給找補……大不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天天去點卯便是!”
這話說得是很漂亮。
張延齡把頭側過來,打量著這個名義上的兄長,張鶴齡幾時這么“善解人意”了?轉性了?
“來來,繼續喝酒,難得老二你請為兄,為兄今天不醉不歸!”
張鶴齡鐵了心要喝醉,不但要勸張延齡多喝,沒人勸他喝他便自斟自飲,就這架勢……
第二日。
張延齡起來也很早,剛要出來稍微鍛煉一下身體,突然想到什么,對一旁的南來色道:“小南子,你去壽寧侯府,就說等壽寧侯,他不走,你也不走!”
“啊?”南來色瞪大眼,雙目中全都是疑問。
張延齡道:“讓你去就去,若是壽寧侯今天他不去軍營,我拿你是問,就算是把他從床榻上踢下來,你也給我去踢。”
南來色哭喪著臉道:“小的這就去。”
等南來色出門,這邊卻是有不速之客到來,仍舊是蕭敬。
“蕭公公,你不會又有什么私事吧?”張延齡問道。
蕭敬道:“建昌伯別誤會,今日并非是因為私事,也不是傳召您去參加朝會的,今日就只是來跟您傳達一點事……說完咱家立時便走。”
張延齡里拿著一把木劍,繼續在比劃著,神色悠哉道:“說吧。”
蕭敬沒想到自己在這里遇到如此的冷遇,連個茶水都沒有,更沒進屋……
“兩件事,一件是有關湖廣各處獻俘之事的,這不……湖廣那里鬧了一些人禍,如今差不多都平定,俘虜都會送到京師來,按照往常的慣例是要將這些人發配到各處服役,但此番陛下有意要開恩赦免,咱家只是來跟您說一聲……”
蕭敬面色還是有些為難的。
張延齡琢磨了一下。
要說朱祐樘要寬赦邊疆部族俘虜的事,主要原因并不是因為皇帝寬仁,而是因為朱祐樘的老娘紀氏曾為蠻族土官的女兒,后來也是因為獻俘到了京師才罰沒入宮,被成化帝看上。
張延齡道:“這種事,不該找我吧?我最近的事挺忙的,只要不是陛下吩咐的事,還是不要來問我了。”
蕭敬苦笑搖頭道:“正是陛下有意讓您來辦。”
張延齡本還在耍劍,聞言不由側目看蕭敬一眼,二人對視時,都看到對方眼神中有異樣的神采。
“說第二件吧。”
張延齡已經不想糾結是不是朱祐樘讓他去處理這種事的。
好像現在什么事都少不了他。
也不知是皇帝信任他,還是說朝中人非要把這種糟心事甩給他,都一樣吃朝廷俸祿的,憑什么我要干的比你們多?
蕭敬道:“這件事……是一件密之事……”
“密就密,這里沒旁人。”張延齡神色不善。
蕭敬這才低聲道:“是有關坊間傳言的,說是太子殿下并非陛下和皇后娘娘所出,而是從宮外抱恙……”
張延齡本還在舞劍,聞言不由把劍收到背后,瞪著蕭敬道:“外面的人還真什么都敢傳,傳到何等地步?你可有呈奏給陛下?”
蕭敬嘆道:“也不知謠言從何而起,但現在已沸沸揚揚,還說是李廣在民間找了孩子抱到宮里,連已薨的二皇子也是如此……還說陛下專寵皇后,是因為皇后有妖法,迷惑了陛下的心智,本身皇后娘娘……并不能生育。”
“我弄死他姥姥!”張延齡提起木劍,直接插在地上,那神色真是要殺人。
本來蕭敬還擔心這件事跟張延齡有關,但一天下來他好像也想明白了,張延齡怎可能把臟水往自己姐姐身上潑?
再見到張延齡如此憤怒,更是覺得不可能。
但他心中還是隱約有種不安。
蕭敬道:“建昌伯您別先急著動怒,這件事咱家已跟陛下呈奏過,但……只呈奏了有關抱養太子的事,沒說……后面那些……也是話很不好聽,陛下讓咱家在調查謠言這件事上,多征求建昌伯您的意見,您看……”
張延齡怒道:“你現在不是應該把那些傳播謠言的人抓起來,問罪一番,以震懾那些還在以訛傳訛的市井小民?這種事你還用來問我?”
蕭敬苦著臉道:“這種事……不宜傳揚啊。”
張延齡一臉惱火,卻只是喘了一口粗氣,眉宇之間的神色,好像是在想對策。
張延齡不說話,蕭敬也不去打擾。
半晌之后,張延齡才問道:“那可有查出更多的線索?”
“這……尚未有。”
或許是對張延齡還有不信任,再加上蕭敬跟張延齡本就不屬于從屬關系,蕭敬就沒說調查出跟南方商賈有關的情報。
張延齡道:“謠言止于智者,但現在看來愚者太多了,他們只相信那些新奇八卦的內容,全然不顧這種謠言會對大明的穩定會造成多大的影響,現在的問題還是要敲山震虎,如果只是一味把事隱藏,已起不到作用,因為這種謠言會一傳十十傳百,堵是堵不住的。”
“在對付謠言傳播的問題上,堵不如疏!我們自己把窗戶紙捅破,朝廷越是不藏掖,以訛傳訛之人越會知道自己有多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