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二里外,那條長長的線才慢慢清晰起來,正是戰車隊伍以及跟隨的步卒。
屯留共有戰車兩百,兵力兩千,不過,因為還要承擔守城跟保護交通線的任務,所以不可能集結所有兵力出戰。
智朗站在城樓,大概估計了一下,戰車只有百輛,甲士不到一千。不過,在隊伍末尾,還有大量跟隨人員,那是奴隸!一來充當民夫,再有……也是攻城的炮灰。
此次帶兵前來的,正是陳梁,豫讓隨同。
對付一支沒有戰車的部隊,陳梁以為這些兵力已經綽綽有余,攻城有些吃力,但正面對抗是完全占優的。
至少,能把智朗困在薪城,保證交通線暢通,也就達到了大半目標,能向智瑤回復了。
這次帶兵的是陳梁,指揮也是他。
春秋時期普遍實行軍政合一,也就是說,負責政務的人基本也是當地軍隊的指揮官,并不像后來那樣將軍跟文臣分的那么清。所以,像陳梁這樣的貴族多數都是文武全才。
離城池還有段距離,陳梁就率軍停下了,開始調整軍陣。在熟練的操控下,戰車從一條豎著的線,變成了一個橫著的長方體。接著,那長方體開始向薪城緩緩橫推過去。
“家主,敵軍已至,我等何時出戰?!”薪武匆匆爬上城樓,大聲喊道。
“今日不出戰,守城!”
一說話,智朗頓時吃了滿口的北風,只好轉過身來。
“不出城?我等騎兵犀利,為何不出城一戰?”薪武有些急切的道。
智朗卻指了指城頭忙碌的士兵,說道:“你看看他們!”
“他們怎么了?”薪武有些撓頭。
“他們中很多是庶民!沒去過戰場,更從未與人博殺過,若不讓他們適應一下,武器犀利就能作戰了?去了戰場也只能是累贅。”
薪城的甲士太少了,只有不到七百,一部分又要守城,真正能出戰的也就一半多點。這點兵力,騎兵再厲害也頂多打退對方,而不可能消滅。
所以,智朗從一開始就把庶民也納入了征召對象,不過,那些庶民雖然騎術練的不錯,卻從未去過戰場。這樣的狀態去出戰,怕是一成實力也發揮不出來,趁著還有機會,必須先用守城戰讓他們適應一下。
薪武一拍腦袋,“哎呀,我卻忘了這個。那些人未去過戰場,怕是要嚇出矢來了!”
城外,陳梁已經率軍抵達城下,列隊整齊,離城頭只有不到兩百步,這是弓弩的極限射程之外。
“智朗!”
陳梁站在站車上,朝城頭大喊道:“你可知錯!?”
“何錯之有?”智朗也喊道。
這是春秋戰爭的慣例,戰前先數落對方,陳明征伐理由,算是對罵熱身階段。
“陳應為你所害,這還不是錯嗎?如今你又據城作亂,企圖擾亂前線大軍后勤,此為不忠不義!還不開城束手,等候宗主發落?!”
智朗搖了搖頭,笑道:“陳梁!事情起因如何,你比我清楚,那刺客你敢說跟你毫無聯系?我為自保,自然要反擊,但絕無擾亂前線大軍之意,不然,你這一路看到的該是滿路坑洼才對!”
“刺客?我怎么不知?滿口胡言,這分明是你編造的借口罷了。”
“我不與你這匹夫說,你旁邊是豫讓吧!你敢讓他回答嗎?……豫讓,你敢說刺客跟你毫無聯系?”智朗突然厲聲喊道。
陳梁皺著眉,看向一旁的豫讓,顯然想讓他說幾句。
豫讓卻只嘆了口氣,向陳梁擺了擺手表示拒絕。
這樣當眾睜眼說瞎話,實在已經觸及了他的道德底線,說不出口啊。陳梁可以張口就來,但對他來說,還不如刺自己一劍來的輕松。
“豫讓,你不敢說了嗎?我問你,自你來到薪地,我可曾怠慢過你?可曾要害過你?如今,你為何以怨報德!?我聽人說你是君子,如今一看,卻是偽君子才對!”城頭,智朗越罵聲音越大起來。
豫讓被罵的面紅耳赤,嚯的站起來,正要說話,卻被旁邊的陳梁一把按了回去。
“這是智朗計謀,你若解釋,豈不證實了刺客是我等所派?”陳梁壓低了聲音,在豫讓耳邊說道。
豫讓這才猛地驚醒,咽了口吐沫,朝他拱手道:“多謝先生!”
吃了個悶虧,自覺口舌上掙不到什么好處,陳梁也不再浪費力氣,直接下令開始攻城。
隨著戰鼓敲響,那些奴隸就手持盾牌長劍,扛著長梯,在甲士的督促下以松散陣型向城池沖去。
陳梁并沒有選擇四面圍城,而是全部集中在了一面。而原因,一來是兵力不夠,再有,他的目標只是薪城,而智朗并不是重點。智朗若真出城了,那倒正合他的心意。
出城,那就再別想回去了,要么逃離,要么決戰。
城頭,智朗取下弓箭,拉滿弓弦朝城下射去。箭枝劃過一道拋物線,落在了空地上,尾部系的紅布條格外醒目,這是在標明射程跟距離。
接著,城頭的那些庶民就端著硬弩,站在了城墻邊緣。
弓箭練習太難了,他們沒有基礎,倒是弓弩容易得多,正適合這些沒什么戰斗基礎的。
“放!”隨著敵軍到達射程,智朗毫不猶豫地喊道。
密集的弩矢飆射出去,劃過一道近乎平直的拋物線,接著就是一陣隱約的慘叫。
上百支弩矢,一波只殺傷了七八個人,而且,都是奴隸。這些人甚至連布甲都沒有,中箭就意味著重傷。
在甲士的催促下,那些奴隸跑得更快了,很快開始翻越那些壕溝。
“放!”
“放!”
一波波的弩矢從城頭潑灑下去,不斷地有人倒下,但很快又被后邊的人踩踏著淹沒。
這時,陳梁所部甲士也抵近到了射程,開始向城頭用弓弩射擊。
智朗退到了后方,由薪武指揮。
一邊用弓弩壓制敵軍弓弩,一邊射殺那些奴隸前鋒,終于,那些奴隸到了城下,長梯豎起。但不等攀爬,迎接他們的卻是滾木跟石塊,接著就是更多的慘叫聲。
“薪武,不要攻擊那么急,放松一些。”站在盾陣后的智朗突然喊了一聲。
薪武點點頭,隨即命令放松了攻擊節奏。
很快的,敵人到了城頭。
城頭,甲士跟庶民三五個人共編成一隊,開始與敵軍貼身格殺。
遠距離殺傷,跟這種近距離的搏命相比,承受的壓力當然不可相提并論。
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景,那些庶民尤其緊張。不過,戰斗畢竟是人的本能,真動起手來,各種激素飆升,誰還顧得的上緊張啊。多揮舞幾下刀劍,用不了多久也就適應了。
在有意的放水下,登上城頭的敵軍一波接著一波,但很快又被殺傷扔了下去。
不過,這批奴隸的戰斗力倒讓智朗有些驚訝,完全不像他封邑的那些耕田野人,倒像刻意訓練過的,即使完全沒有著甲,竟然還能抵抗一二。
但也沒什么用,局面還是一邊倒。
沒辦法,雙方的防護差距太大了。智朗手下甲士衣服里都著了鐵甲,根本不懼刀劍,而庶民只有部分配齊鐵甲,但皮甲卻是管夠。而那些奴隸呢,除了一面木盾,就再無別的防護了。
攻城戰打的熱鬧,城下觀戰的陳梁卻眉頭緊皺起來。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智朗的意圖。不過,如今好像也沒更好的辦法,好在損失的都是奴隸,也不心疼。
這批奴隸其實都是降卒,去年智瑤滅了仇由,大批降卒也被押解了回來。
不過,智氏如今缺糧,這些奴隸不聽話,又數量太多,陳梁就干脆把他們集中起來,一來攻城,二來正好消耗掉。
斷斷續續的,戰斗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陳梁終于暫停了攻城。沒法再打了,那些奴隸也不是傻子,這明擺著讓他們送死的,他們又跟別的野人不同,反抗心理相當重。再打下去,怕不是先嘩變了。
軍隊撤回,陳梁所部開始準備造飯,而城頭,智朗也在忙著讓人清理地面。
打了這么久,敵軍死傷幾乎成堆,地面都幾乎染成了紅色。好在這會是寒冬,沒有蒼蠅疫病,味道也沒那么重。
清理完城頭,又開了城門,薪武帶人去城外打掃戰場。
這種打掃戰場的時候,是不用擔心陳梁突然襲擊的,這是規矩,就算再大的仇也得忍著。很顯然,這是長期戰爭后總結出來的經驗,不經打掃的戰場容易帶來疫病,那受傷害的可不止一方了。
下午,陳梁再次發動了攻城,這次還有少量甲士參戰。不過結果并未好多少,智朗干脆不再放水,奴隸又損失慘重,連那些甲士也戰死不少。
一直拖到傍晚,陳梁終于撤了兵馬,并在二里外的山腳下安營扎寨。
今天的戰斗算是徹底結束了。
當夜幕降臨,雙方不約而同的,在城下跟營寨周圍點燃了篝火,以防備對方偷襲。
換了身衣服,吃了晚飯,智朗就又來到了城頭。
這種緊要時候,再小心也不為過,他今晚就打算在城門這邊休息了。
晚上的氣溫比白天要冷一大截,北風吹在臉上,真跟針刺一般。
身上裹著厚厚的斗篷,智朗雙手揣在袖筒里,看向了遠處陳梁所部的營寨。火光映照下,隱隱約約的,連巡夜士兵甚至都能看到。
一陣腳步聲緊接著從身后傳來,有人登上了城樓。
“家主!我愿帶人前去夜襲。今日我部下重傷了五個,該出口惡氣了。”薪武恨恨的說道。
既然是打仗,那傷亡就不可避免。今天打了那么久,智朗這邊除了幾個重傷的甲士,還死傷了二十多個庶民。
“夜襲?算了,沒必要冒這個險。”智朗瞥了他一眼,只搖了搖頭。
不管哪個年代,夜襲都是個技術活,而且極易弄巧成拙,起碼智朗是不愿冒這個險的。
“那騎兵何時出戰!?那些庶民今日也熟悉了戰場,該出戰了。”薪武有些急切的說道。
這么一直憋著股氣,他心里也實在難受。而且,看著城外陳梁所部在那耀武揚威,他心中就來氣。因為,他發現有的戰車就是當初他們被收繳的!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薪武與部下被勾起了傷心事,此刻恨不得立刻率騎兵出戰,出了這口惡氣。
智朗緩緩吐了口白氣,說道:“就明日吧!按定好的計劃,明日一早出城迎戰。”
“唯!”薪武頓時大喜,連忙應道。
與此同時,在陳梁所部營寨中,一片井然有序。營帳按固定距離分布,戰車物資擺放整齊,滅火工具齊備,細節中展現了相當不錯的軍事素養。
夜色已經很濃重了,山林中偶爾有幾聲野獸吼叫,更襯的環境冷冽。
幾支巡夜隊伍在營帳外圍穿梭著,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隱約還聽到起彼伏的鼾聲。
而在陳梁的營帳中,此刻卻仍然燈火通明。
“攻城損傷太大了,明日還繼續嗎?”豫讓拿著今日的傷亡匯總,愁眉苦臉。
陳梁搖了搖頭,“無奴卒可用了。不攻城了,改圍城,我等只需把智朗困在這即可。過些日子,我就在這營寨外修筑高墻,作長遠打算吧!”
豫讓扶額道:“此事是我錯了。到了如此局面,真無顏面對宗主。”
“你何錯之有?”陳梁卻搖了搖頭,“我等家臣,能做的就是盡其所能。而成敗,卻不是我等能決定的。”
“話雖如此,可……”豫讓忍不住搖頭。
這段時間,他著實搞砸了太多事情。從之前的續泄密,到這次刺殺未果,幾乎是事事不順。
猶豫片刻,他還是說道:“過幾日,我打算向宗主請辭了。”
“嗯?”陳梁驚訝的看著他。
“我覺得,我還是更適合為一小吏,這里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陳梁長嘆一聲,說道:“也罷。你這等直率之人,還是該安安穩穩做事,不該跳入這勾心斗角中的。”
一夜無事。
第二天,又是個陰天,加上低溫,北風很快變成得陰冷且鋒利。
經過一晚上的嚴寒,地面的積雪已經凍成了冰渣子,踩在上邊咯嘣咯嘣的響。
就在陳梁又要準備攻城時,他驚訝的發現,城門突然開了。
接著,智朗單騎出了城,而在他身后,是潮水般涌出的大隊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