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積蓄半天的雨急促的砸落了下來,激起地面的塵土,接著又被馬蹄狠狠踩成腳印。
晉陽城外,趙無恤正一動不動的騎在馬背上,看著回營的部下,任憑雨水慢慢浸透了發髻。
“家主,雨太急了,回城吧!”張孟談匆匆乘車趕了過來,喊道。
趙無恤一時沒有動作,臉色緊繃著,直到張孟談又喊了一聲,他這才轉臉看過去。
“糧草可安置妥當了?”趙無恤聲音沙啞的說道。
“已經妥當!……家主,如今趙氏之存亡皆系你一人,還是小心身體啊!”
趙無恤緩緩點頭,突然跳下馬,登上了一旁等候的車駕,臉色終于放松下來。
不遠處,一隊配齊了馬具的騎兵正手忙腳亂的經過,趙無恤盯著他們,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厭惡。
當然,這厭惡不是對那些騎兵,他只是厭惡單騎。
而原因,則是要從趙無恤的母親說起,他母親本是從妾,而且是狄人之女!因為這個緣故,他從小就常被人取笑,有一次要登車時更是被兄弟拉下來,讓他去乘單騎。
正因為此,后來他受到父親重視,執掌趙氏后,心中對單騎依然厭惡。不過,跟脾氣固執的智瑤截然相反,趙無恤的感情跟理智向來分明,又極為隱忍。
看到騎兵速度的優勢,他就用狄人做哨探,如今看到智朗騎兵強大,他同樣能立刻換裝騎兵,自己也忍著心理陰影乘單騎。
招招手,趙無恤示意張孟談跟他同乘一車。
“那馬具,今日又生產了多少?”一邊往城里去,趙無恤說道。
前些日子的戰爭結束后,所有人都對智氏那支騎兵記得。雖然沒能繳獲,但本來就是一層窗戶紙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大概用處,也很輕易就仿制了出來。
“有百余套,我已從別處調集工匠材料,魏韓也在命人全力制作。”張孟談連忙說道。
“我這幾日試騎了那馬具,著實讓習練單騎容易了許多,也不知那智朗如何能有這般妙想。若是能早得到此物,也不致困窘至此。”趙無恤嘆氣道。
雖然有馬具,但訓練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成的,據他所知,智朗也在大量訓練騎兵。他也清楚,雙方此刻之所以停戰,都是在積蓄力量罷了。等到一方做好準備,就是決戰之時。
可,趙無恤心中卻并無多少信心!且不說當日那一戰打出來的心理陰影,只說雙方實力對比,趙氏本就稍弱,前后損失也遠超過智氏。而魏韓又是順風草,根本不可信,真打起來,他心中實在沒多少勝算。
“聽聞那智朗當初為智瑤所惡,邑中戰車皆被收繳,這才不得不推廣單騎,也許這就是因禍得福吧。”張孟談說道。
“嗯?你這是聽誰所言?”趙無恤皺眉道。
“魏氏啊,聽說那智朗跟智瑤勢同水火,智瑤更是曾在營寨大罵,此事智氏知曉的不少。魏韓當時與智氏親近,所以也聽聞了一些。”
“可惜了。”趙無恤搖了搖頭,“若是早知此事就好了,也許還能說動智朗合擊智瑤。哪像如今,擊敗了智瑤,卻讓智朗得了利!”
“沒那么容易。”張孟談搖了搖頭,“齊國似乎曾派人前往接觸,結果智朗直接斬了那人,送到了智瑤那里。”
趙無恤愣了一下,隨即臉色更沉下來,“如此說來,此人果然難纏的很啊!”
說著話的功夫,車駕已經到了城中,趙無恤的目光落在道路兩旁,朝城中路人揮手致意。
經歷了大落大起又大落,沒什么是比這更傷人心的了,城中人的臉色都顯然透著疲憊。
車駕在街上的石板路穿過,突然起了一陣風,風卷著雨水迎面吹過來,即使有傘蓋,但仍然免不了撲個滿臉水漬。趙無恤微仰著頭,任憑雨水在臉頰流淌,從眼角滑到長須,接著滴落在寬大的衣服上。
“過兩日,就派人前往智朗那里,談和吧!”趙無恤低聲說道。
“談和?此事恐怕不易啊。那智朗如今正是少年得意,難道會輕易罷休?”張孟談有些為難道。
如今智朗才是占優的一方,又進可攻退可守,怎么可能放棄?
“正因為他是少年才有機會!若是智瑤,我根本不會想此事,可少年人總是意氣用事,多恭維幾句,我等受些羞辱,再贈財貨美女,也許就有機會了!”
“這……好吧!此事還是我親自去?”
“不!你當日策動魏韓襲擊智瑤,智氏上下怕是對你多有惡意,換個人吧。須得隱忍之士,隨從人選也皆需用心。”
“唯!”
張孟談中途就下了車,趙無恤則是繼續乘車到了宅院門口,但他沒去居室歇息,而是去了一旁的臨時宗廟。
當初面對智氏進攻,他是帶著祖先牌位一塊撤到晉陽的,這也是無奈之舉。一旦宗廟所在面臨危機,別的可以舍棄,但祖先牌位是萬萬不敢落入敵手的。
這一點,燕國體會更多一些,當初燕國國都被山戎攻下,燕國國君命都差點丟了,但愣是載著一堆祖先牌位跑了出去。
趙無恤獨自跪坐在那,看著那牌位,久久沒有動彈。
突然,門被吹開了一些,風灌到了屋里,把那些牌位吹的歪斜起來。
門外的親衛連忙把門扯了回來,但那牌位還是倒了幾個。
趙無恤跌跌撞撞的站起來,連忙過去扶起牌位。而當他看到其中一個是父親的時,終于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抱著無聲痛哭起來。
父親把他一個卑賤的庶子立為繼承人,為的就是趙氏的延續,趙無恤這么多年也是戰戰兢兢,不敢稍有懈怠。父親臨終時的叮嚀還在耳邊,可此刻……趙氏真的可能亡在他手中了!
戰死事小,可又該如何面對祖先呢?
當趙無恤離開宗廟,已經是夜晚了,出了門,卻發現妻子跟幾個子女都站在外面屋檐下等著。
“飯菜已備好,快回去吧!”妻子崆峒氏走過來扶著他,輕聲說道。
趙無恤點點頭,朝幾個子女揚了揚手,示意都回去。
“父親,我今日獵到了一只漂亮的鹿,已做成了羹,你可要多吃一些。”小女兒過來扯著他的袖子往前走,笑著催促道。
“哦?你也能開弓獵鹿了?”看著笑容嬌俏的小女兒,趙無恤臉上也跟著多了些笑意。
這女兒是他中年所得,從妾所生。也許是因為跟自己同樣的出身,趙無恤對這個小女兒卻格外偏愛,每次心情糟糕時,看到她總能好個大半。
“我用的弩啊!”小女兒用手比劃了一下,“工匠特意做的,又小巧,我也能用。等下次作戰,我也隨父親同去,可為車右。”
趙無恤臉上的笑容慢慢收回,看著女兒,輕聲說道:“戰場可不像你想的那般,你去怕是要嚇壞了。”
“父親怎知我會那般?當初智瑤攻城,我可隨兄長去過城頭的。”
“胡鬧!”趙無恤卻瞪了眼跟著的次子,嚇得對方連忙低頭。
“那智朗也不過是未及冠的少年,他能親率大軍,我為何連戰場也去不得?”小女兒仍然不依不饒的道。
“這是為何,還用我說嗎?你是女子啊!”趙無恤有些無奈的說道。
“哼!我雖嬌弱,不能持利器作戰,卻也不認為就無所用處了!”
趙無恤突然停下了。看著女兒,昏暗油燈映襯下,鷹一般的雙目卻不再銳利。
“唉,走吧!”
良久,趙無恤才轉過臉,繼續大步向前走去。
這場雨,下了一整晚仍然沒有停歇。還不到日中,智朗就坐在營帳里,照常在一堆木簡前忙碌。
“家主,賈遠來了!”門簾突然掀開,卻是騮站在門口說道。
薪地暫時沒什么危機,智朗前幾天就把他調了回來,沒轍,旁邊總缺個用的順手的。
智朗擱筆站起來,說道:“東西可帶來了?”
“帶來了!就在倉庫,我已派人在守著了。”
“好!”
智朗快步走到一邊的衣架,取下了蓑衣草帽,說道:“走!隨我去瞧瞧。”
走出營帳,寒氣立刻讓他打了個寒戰,雖然已經臨近夏季,但下雨后的氣溫還是陡降了一截。
頂著雨,兩人踩著滿地腳印的泥濘,一前一后的直奔營寨后方的倉庫。
到了地方,就看到一隊甲士正站在雨中守著,而在旁邊草棚下,正停著幾輛蓋著皮革雨布的輅車。
幾個工匠打扮的人正忙著往下卸東西,為首的卻是金鄰,看到智朗,他們連忙停下行禮。
“免了免了!”智朗擺擺手,直接走到那車駕邊。
看著地上一堆刷了桐油的零件,智朗說道:“浸水了?”
“走到半路遇到這場雨,沾了點水,應該不影響!”金鄰連忙說道。
“那好。快些裝起來,瞧瞧效果。”智朗彎腰拍了拍,高興的說道。
幾個工匠又忙碌起來,過了不久,一個龐大的裝在架子上的弩就裝配完成了。
這是床弩。
這會已經有床弩了,不過只是把粗陋的大弓安置在一個同樣粗陋的架子上,做成一個更加粗陋的弩。很自然的,其精度跟威力跟那體格完全不匹配,基本沒太多實用功能,所以用的并不多。
不過,作為遠程攻擊利器,智朗相當重視這東西,一直在做設計試驗。慢慢琢磨攻克了不少制作工藝上的問題后,現在也總算拿出了合格的成品。
弩裝好后,體積整個跟那單人床也差不多少了。巨大的兩張反曲復合弓前后安置,弓箭用特制短矛,拉弦用的是絞盤,轉動時會發出磨牙般的刺耳聲音。
隨著弓弦拉動,巨大的力量在蓄積,整個機械立刻多了層讓人畏懼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