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河邊那所謂十策,智朗是怎么也不會把人才一詞跟眼前這個杞人聯系到一塊的。
沒有口若懸河,也沒有羽扇綸巾的瀟灑,更沒有指點江山的銳氣,智朗看到的只是一個落魄、沉悶、又舉止古怪的家伙。
這樣的人物,扔到人群中會很顯眼,但絕不是因為正面因素。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個騎馬,一個騎牛,不急不緩。
氣氛有些沉悶,面對特意追來的智朗,杞人臉上的欣喜并未持續太久,他很快被擺出的陣勢激的窘迫起來。
智朗倒是熱情,自來熟的拉起了家常,結果杞人卻只是擠著笑臉,不知所措的應付著。
幾次試探后,智朗終于確定,這人不是演戲,這是有些社恐!
可,這樣的家伙怎么會奔波千余里來這湊熱鬧?
“先生,還不知你如何稱呼呢?”智朗說道。
“我?”杞人面有難色,嘆氣道:“你稱呼我杞仲吧!”
看起來,這顯然不是他的真名。杞仲,意思其實就是杞二,實在有些隨意了。不過,對方不愿意多說,智朗也不好多問。
“還不知先生師承何人?”智朗繼續說道。
這年代,師承是很重要的事情。倆陌生人遇到了,多數都要問一句,就像問對方哪的人一樣。而且因為知識的壟斷特征,從師承大概就能確定一個人的知識結構,以及做事風格。
“我師長處事淡薄,名聲不顯,說了你也不知。”
杞仲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不過,他曾奔赴吳國,在孫武子座下聽講了兩年,只是未拜師罷了。……唉,我困頓至此,實在辱沒了其名。”
“孫武子?……可是當初輔佐兩代吳王那位?”智朗愣了一下,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杞仲點了點頭,看智朗的表情,說道:“你可是不信?”
“信!當然信!原來先生還是兵家傳人……”
“不不!”杞仲卻擺了擺手,“我只是讀過一些兵書,未曾用過所學,不敢稱傳人。……我也算不上哪家的傳承。”
“哦。”智朗點了點頭,突然好奇的道:“敢問,孫武子如今可還活著?”
那可是孫武!有機會能見一面,聊一聊,看看長什么樣也是好的。
杞仲搖了搖頭,說道:“逝去多年了。”
“可惜了!”
孫武輔佐兩代吳王先后大敗楚國跟越國,稱得上名將,不過在這個年代,他的名聲跟地位是比不上后世的。很大程度上,他的名聲除了戰績,更多是因為那本孫子兵法。
兩人一路走,一路尬聊著,直到傍晚才總算回到了薪城。
“先生先去沐浴更衣?還是吃飯?”到了城中,智朗說道。
“那……吃飯吧?!”面對街上路人投來的目光,杞仲搓著手,有些不自在起來。
一路走到酒樓,還未到門口,就聽到吵鬧聲傳來。到了晚上,這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智朗指了指,朝一旁的騮說道:“去,讓他們回家去。”
“唯!”騮看了眼杞仲,很快往店里走去。
“酒伯!今晚不營業了。……還在吃喝的,都回去了,回去!”
酒正酣處,他這一喊自然引來了不滿,有喝多了的,還不滿的罵了兩聲。可等看到門外的智朗,眾人紛紛打了個寒戰,連忙打包了吃的,很快散了。
“酒伯!做幾道好菜,珍藏好酒也快快端上來!”智朗招呼著在角落坐下,就沖廚房的酒伯喊道。
酒伯掀開門簾瞧了眼,說道:“原來是有客人,是要清淡些的,還是味道重一些的?”
“隨意!”
騮忙著擦桌上的菜湯污漬,智朗則是看著對面端坐著的杞仲。
“不知先生都讀過什么書?”智朗說道。
“除了師傳兵法,我還熟讀管子著作,能全篇背誦,頗有一些心得。”
“管子?”智朗點了點頭。
管子就是管仲了,跟后世流傳的那點散亂內容不同,這會是有其系統的思想流傳的,而且幾乎是各國治國理政的必讀書目。
可惜,此書得來不易,整個智氏也只有一套,當初還在智瑤手中。當然,之所以智氏只有一套,是因為這種書籍都是被故意壟斷的,想讀的話得有宗主的允許。
杞仲能讀到這種書,倒是很讓人意外了。
“還有別的書嗎?”智朗好奇的道。
“……禮易也有涉獵。”杞仲搖了搖頭,苦笑道:“讀書不易啊。我這幾年一直輾轉各國,生活困頓,更沒機會了。”
“先生還曾周游各國?”智朗來了興趣。
“不是周游……只是生活所迫,想尋一安居之地而已。唉,可惜我這人不善言辭,處處碰壁。”
智朗點頭表示理解,心中卻是嘀咕,什么不善言辭,這分明是打扮的太不像話了,真跟野人一般。
哪個年代,外形跟口才都很重要,不說多好,起碼不能太差吧?實在不成,就得厚臉皮一點。可惜,杞仲正好哪一點都不占,八成連人家的面都見不到的。
這時,菜也端了上來。
智朗拿起筷子示意,杞仲卻也不客氣,立刻低頭大吃了起來,顯然餓得不輕了。
智朗倒沒什么胃口,只是隨意夾了幾筷子,等對面這位吃的稍歇,接著說道:“先生,我剛繼位宗主,年紀尚輕,不知先生可有指教?”
“不知……宗主指的是?”
“改革,徹底掃除弊政。”智朗緊盯著對方說道。這就是要試試這位肚子里的存貨了。
杞仲低頭想了想,很快抬頭道:“宗主把宗廟搬到屯留,可是為此?”
“正是。”
“我這一路上,卻也知曉了你的一些事。……宗主所要的改革,是收攏權力吧?”
“正是。”
聽到這個回答,杞仲眼前一亮,慢慢坐直了些。
打量著智朗的臉色,他說道:“我以為,各國弊病,皆在層層分封之制!各地國人、庶民、野人只知其家主,不知國君,人心松散,正是積弱之源。”
說到這,他卻突然停下了,端起桌上茶碗,手微微顫抖著送到嘴邊。
“先生繼續說。”等他放下茶碗,智朗若無其事的抬手示意。
杞仲點點頭,“我以為,若能逐步廢除分封!全部設縣……”
這話已經堪稱驚世駭俗。智朗還沒覺得怎樣,一旁的騮卻嚇得站了起來,連忙去合上了店門。
“可惜,此事太難了。”
杞仲很快進入了狀態,自顧自的說道:“兵權首當其沖。而大夫掌控軍隊,靠的是對封邑的再分贈,士跟大夫一體,兵權與封邑互為表里。若要斬斷此聯系,必須用拉攏分化之策,以利誘之……”
他這一說起來,完全變了個人一般,真的是口若懸河了。
而杞仲的知識面之廣,對各國軍政局勢的了解,也完全超出了智朗的意料。
夜色慢慢的濃重起來,店里的燈光依舊。騮站在門外,膽戰心驚的聽著屋里隱約傳出的高談闊論。這些話若是傳出去,真的有人要發瘋的!
酒伯跟廚房其他人早就被騮趕走了,門外的親衛也站的很遠,不讓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