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云聞聲,眼皮略抬。
大蟲晃晃虎首,發出一聲,有如貓嗚。
李觀云莞爾,不做理會。
噼啪聲如碎石,九日方止,大蟲一身早已長成的骨肉,竟不可思議的再度生長,一丈大蟲,生為兩丈。
這日,大蟲起身,虎目泛著靈光,朝人一拜,沒入林中。
半月后,一股凜冽殺氣突如其來。
威勇大蟲,皮毛帶血,口中叼物,一副弓箭。
放下弓箭,嗷嗚一聲,如若獻寶。
李觀云睜眼,殺氣頓消,見虎見弓,揮一揮手,大蟲便去。
一月后……
狂風起兮,猶如實質的血腥味隨風刮來,沖散了林中的祥和喜悅,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隱隨末路虎嘯。
大蟲二丈身軀,百箭在身,皮開肉綻,鮮血流瀉,如溪流潺潺。
口中叼物,是一乳虎,白皮黑紋,尚未睜眼。
“何必再來。”
大蟲鮮血流失極快,原地聚成小潭,已然回天無力,聽得李觀云之語,屈膝一拜,虎頭竭力抬起。
微嘆一聲,接住乳虎,大蟲倒地,壓塌幾許青翠。
虎目失光,溫柔不散,凝望李觀云掌中乳虎。
小白虎愣頭愣腦,在手掌中鉆來鉆去,李觀云逗得一逗,微微而笑,置于身側,復又修行。
乳虎畢竟是幼獸,餓的極快,幼弱虎爪搭住他的衣裳,要找奶吃。
奶自然是沒有,小白虎很快就餓的前胸貼后背,動作的力氣都不再有,咕嚕一滾,四腳朝天,呼吸漸弱。
李觀云一點虎額,祥和歡喜之意注入,小白虎呼吸趨于穩定,無師自通,吸納密林中草木靈氣。
小白虎酣睡,李觀云凝望虎尸,心中微動。
這兩月來,他只是復修七情之喜,對于七情之怒,仍然是毫無所獲。
“這虎生崽,卻為人所殺,幼崽眼睛都沒睜開,就失去了父母,啊!感覺有點生氣呢!”
“這虎也殺人,害得一個家庭破滅,如果那獵戶家中也有孩子,啊!感覺好憤怒呀。”
一拍額頭,神經病啊!
他原本是想不要執著,先修七情之喜,說不定修著修著,就有所眉目。
現在看來,這個問題無法避免,他必須要找到心中的憤怒,才能修出七情之怒。
李觀云捫心自問。“我怒在何處?”
殺父之仇?他無父無母,更不曾被殺過。
奪妻之恨?他心懷大道,心中男女之情近乎于無。
亦或是前路被斷、夢想受阻、殘肢斷腿、人格受辱,種種怒火之因,于他,皆是霧里看花,毫無感觸。
“憤怒好難。”李觀云無語望天。
不怒之人,如何得怒?只此一脈,如同天塹,七情不成。
然原欲之法,直通大道,道中之術,非修不可,不修不足以得道。
倏地福至心靈,不修不足以得道!
李觀云大笑三聲,聲震層云,驚醒小白虎。
“我明白了。”李觀云欣然盤坐。
他搞錯了一件事,常人之怒,常人之喜,必有因由,他乃求道之人,得喜得怒,又怎能以常人的視角去看。
不修七情,不得原欲;不得原欲,不通大道;一切緣由,盡在于此。
轉瞬之間,李觀云面色猙獰,猶如惡鬼明王,祥和喜悅滌蕩一空,心中滿溢大憤怒。
怒從何來?怒自道生!
苦修一世,若未得道,如何自處?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小白虎縮了縮身子,想要離開,卻也不敢,想要留下,更是懼怕。
不知何時,天昏地暗,林海驚濤,林木無風自動,末端的葉片,隱隱透出一抹褐紅之色。
“這山里,我前幾個月還來過,怎么現在,這些樹木長的這么茂盛?”
人聲起,一伙獵戶,七八個人,身強體壯,背弓帶箭,疑神疑鬼。
“不對勁,突然就變天了。”異常忽起,同伴左右張望,有所發現。“快看,是那頭殺了王侯的惡虎,死了。”
一伙人謹慎接近,確認大蟲已死,個個興高采烈。“可惜了這張好皮,不過這身骨肉也不錯,大家分了吧。”
眾人追殺大蟲,一是為王侯報仇,二當然是這身血肉,如今有所收獲,人人欣喜不盡。
“有人。”
“白虎!”
見得小白虎,眾人目光頓時變了,如此異獸,貨于權貴,潑天富貴,大蟲血肉,不值一提。
“你是誰,少在這故弄玄虛,識相的就把白虎交出來。”領頭一人,胡子拉碴。
沒有得到回應,一年輕獵戶小聲道:“王哥,你看這荒山野嶺,他一個人,白虎又這么珍貴。”
眾人目光閃動,領頭王哥低語:“你們怎么看?”
得到肯定答復,眾人蜂擁而上,樸刀出鞘。
貪心之下,無人發現,腳下的草地,葉片尖端紅褐。
小白虎似乎有所感應,嗚嗚叫出聲,反倒更激起眾人心中的貪欲。
十米之距,二三人在后拉弓,四五人已撲上前來,異變陡生。
一縷火焰騰地升起,不似尋常火焰黃中帶赤。
這縷火焰,顏色單一,如血一般。
獵戶們當即被點燃,無一人例外,然而非常奇怪,著火處并不疼痛,也沒有被火燒的感覺。
縱然如此,也足以令人膽寒,那王哥見多識廣,面色狂變,想起兩個字,異人!
兩股一震,忙不迭跪下。“不知是高人在此,我們這就……”
話音未落,心中便被暴戾之氣所灌注,只覺一股滔天怒火橫沖直撞,往日被壓抑的念頭無盡伸張。
“王大柱,別以為你跟我老婆的事我不知道。”一聲大喝,年輕人怒發沖冠,一刀劈來。
血火靜靜燃燒著,刀光與血光的融入,更增火焰的艷麗。
外在的顯化,李觀云沒有去理會,心中的變故,讓他有一種玩脫的感覺。
怒火將人心燒的千瘡百孔,此刻他若是停下,必然是性情大變。
一點不順,就會火冒三丈;一點小事,就會大發雷霆。
如此之人,談何大道?
七情之喜,即便生發,也只是讓人歡喜;七情之怒,一旦生發,那可是實實在在的要人老命。
如今看來,七情之中,喜怒憂思悲恐驚,舍喜之外,皆是不美。
李觀云又驚又怒,欲要平息怒火,但這并不是他所能控制。
人心已被怒火灌滿,要么引走,要么外物。
若受這怒火不間斷的灼燒,定會引發不可挽回的后果。
不能再等,封存的七情之喜躍然于心中,喜怒相接,自然是水火不容,心中的怒火,被一點點壓制下來。
數日過后,結果不好不壞,七情之怒,得了幾分意蘊,但圓滿的七情之喜,卻往回跌落。
人心易變,上一刻是喜,下一刻轉怒。
即便流浮于表面的喜怒,也難以共存,遑論他所修者,乃其中真蘊,不僅在己身,更生發他人。
李觀云靜靜冥思,此時方覺,七情經修煉的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初通一脈時不覺得,修到第二脈,就看到前路艱難,而且是一脈更比一脈難。
目前他想出上中下三策。
上策:以大毅力鎮壓怒火,使之消弭,怒火過后,火中取栗,得怒中真蘊。
中策:怒火盈滿時,引之出體,待怒火散去,也能得栗。
下策:七情之喜,可中和七情之怒,令兩者相沖,熄滅得栗。
上策不通,時刻有走火入魔之危,如懸崖走鋼絲,一步踏錯,萬劫不復,性情大變,我非我也。
中策傷天害理、萬物不容,實為下下策也。
唯有下策,以七情之喜的修為,來修煉七情之怒。
李觀云想明此點,眉目微沉,以喜養怒,轉而修喜,耗費的功夫,著實讓人無望。
如此一消一長,這七情之怒,起碼十年方能修成,再修第三脈——憂,十年加十年,第四脈、第五脈……
粗略一算,一切順利的情況下,七情貫通,需二百一十年。
縱然他初窺大道,得大道法體,易筋洗髓,辟谷增壽,遠勝常人,但同樣耗不起這二百余年的光陰。
從修煉中醒來,舉目四顧,面上微有驚愕,毓秀之山,自山腰往上,萬物成灰,凄涼寂寥。
隨手捻起,指肚沾滿黑粉,觸之即散,一吹即飛,干干凈凈,皆在怒火中化為虛無。
身前幾具人形黑粉,令李觀云心中若喜若悲,微聲曰:“多謝。”
風起,半山黑灰洋洋灑灑,吹向未知的遠方,露出黃土地面,依然如故。
身側響喵嗚,低頭望去,小白虎大了幾圈,已然睜眼。
白色皮毛上的紋路,隱有黑紅之色,呈火焰升騰之貌。
那一雙橙黃獸瞳,盡化血色。
受他目光照面,血瞳中登時涌出無限怒火,張口一吐,一團毫無溫度的血焰襲來。
李觀云搖頭嘆息,隨手揮散血焰,手撫虎額。
指腹一疼,鮮血溢出。
血色獸瞳,已被憤怒燒穿了理智,李觀云靜靜凝望。
祥和喜悅生發而出,黃土地上,冒出嬌俏嫩綠,獸瞳中的狂怒,如陽光融雪。
小白虎松開嘴,咬痕瞬息便止,粉嫩舌頭舔舐掌心,透出一股依念,靠在他身旁,吞吐靈氣。
半年之后,七情之喜重歸圓滿,復以下策修七情之怒。
生死枯榮,黑灰嫩綠,交替數回。
此山異象,也引其下村人的注意,流言四起。
直二年光陰去,終有人上山探尋,所見,林木參天。
日月如梭,天下定鼎。
湖川之地,流傳幾許傳說。
一曰旱魃魔人,所過之地,草木皆灰,赤地千里,令民不聊生,人人自危。
二曰白虎真人,據傳,白虎真人之虎有三丈,懲惡揚善,殺賊無數,只是無人見其真容。
三曰神農野人,不著衣物,只圍草裙,頭大如斗,眼大如盆,腳大如象,魁梧如熊,四處流竄,吃人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