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不明所以,以為是哪個鎮守太監的邀寵之作,心中便有些不喜。
不過皇爺大笑,他也不能哭喪著臉,只得擺出一副與皇爺同喜的表情。
朱翊鈞笑夠了,便對李恩吩咐道:“去請劉祭酒來。”
李恩聞言,心中一驚,這奏疏難道是劉祭酒寫的,心下狐疑,卻又趕緊下去吩咐人去請劉宗周來面圣。
趁著這空閑,朱翊鈞又將那章程看了一遍,隨后開口問道:“李恩,你可知民間書坊是個什么規程。”
李恩此時靜立一旁,還在思索劉祭酒給皇爺講了什么好笑的事,猛然被朱翊鈞一問,立時一愣。
李恩自幼家境貧寒,十歲左右便進了宮,對于書坊什么的并不了解,識字什么的都是進了宮后,在內監學的。
盡管李恩不清楚書坊的規程,但常久以來伺候人,讓他有了一定的職業素養,皇爺問話,自然不能直愣愣的說不清楚,那樣時間長了,皇爺便會煩他了。
“回皇爺,小人自幼便進宮了,對這書坊也不甚了解,這書坊許是印書賣書的地方吧。”
萬歷皇帝見李恩憋了半天就憋出個這個來,當下便笑道:“我還不知道書坊是印書賣書的地方,我是問你如何印書,如何賣書,印書要多少本錢,賣書要賣多少錢才能有賺,一本書能賺多少。”
李恩見萬歷皇帝笑了,便就放下心來,他們這些太監,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只要被伺候的人舒服了,他們說什么其實也不重要。
此時,李恩見萬歷皇帝又問,而且問的又是如此詳細,雖然李恩不清楚什么是設問句,但也知道這是皇帝在準備自問自答呢,當下便道。
“奴婢哪知道這些,就知道個書坊是賣書的地,還請皇爺示下。”
“這一本《大學》,若是雕版的話,得四錢銀子呢,朕記得上次南京守備太監來報,說是一月五錢銀子便可以養活一個四口之家了,這一本書著實貴了些。”
萬歷皇帝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跟李恩說,但李恩十歲便進了宮,既不知道一本《大學》要賣四錢銀子,也不知道五錢銀子就能養活一個四口之家。
“皇爺洞察天地,體恤百姓,實乃蒼生之福。”
李恩不懂,但很會拍馬屁。
萬歷皇帝今天高興,對于李恩的馬屁也受之若素。
因為從國子監到紫禁城著實有一段路要走,朱翊鈞等的久了,便出去走了走。
“李恩,你說這書如此之貴,那能買得起書,又中了進士的,豈不都是民間富戶了。”
李恩不知道萬歷皇帝咋問起了這事,心道:在咱大明當官的,不都是官宦之家嗎?像他這樣貧苦出身的士子能有幾個,皇爺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回皇爺,尋常百姓人家,生計還忙不過來呢,哪有心思去讓子弟考科舉。”
李恩沒有說大明的進士官員幾乎全是官宦世家,最次也得是個鄉紳地主,他不清楚萬歷皇帝問話的深意,便只能陳述一個事實。
朱翊鈞前面走著,聽見李恩這話,便頓了一下,不過什么也沒說,便又邁開了步子。
李恩見萬歷皇帝有些不太高興,趕緊跟上去,隨后想了想又道:“奴婢知道這劉祭酒少年家貧,聽說還是個遺腹子。”
明朝沒有檔案管理這一說,但是李恩作為東廠的掌印,自然也對一些高階官員的情況了如指掌。
對于劉祭酒遺腹子這事,萬歷皇帝也是知道的,隨后便道:“所以劉祭酒知道寒門士子的疾苦啊。”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這話,在萬歷面前,李恩腦子眼睛嘴巴都是高度緊張的,正走著便見他門下的一個小太監小步快跑的往這邊來了。
李恩適當放慢腳步,與萬歷皇帝拉開點距離,等著那個小太監,這小太監就是剛才被派去請劉宗周的那人,看樣子,劉宗周已經到了。
“回爺爺的話,那劉祭酒已經在乾清門外候著了。”
這個小太監很激靈,剛才小跑著過來,氣有些喘,但越到李恩近前腳步越輕,而且自己調整好了呼吸,說話勻速清晰,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知道了。”
李恩回了一句,隨后便追萬歷去了,那小太監不用囑咐便跟在一群太監中,等下若是皇爺要召見劉祭酒,他還得出去傳話,所以便要一直跟著。
因為這群太監離萬歷皇帝比較遠,所以在那小太監混在其中后,便有人上來問他:“王承恩,你出宮一趟,那劉祭酒賞你幾錢銀子?”
小太監聞言,瞪了那人一眼,接口道:“哪有什么銀子,那劉祭酒的秉性你們又不是不清楚,剛才你們不愿意去,這會兒卻拿來編排小子。”
王承恩今年雖然才十三歲,但口齒伶俐,面對比他年長的太監,一點也不吃虧。
其實那個年長的太監問這話也是打趣王承恩,此時聞言,便抿嘴笑笑,其他人也是如此,王承恩年歲不大,但干活卻不偷懶,有時候讓他們這些備懶的很被動,所以對王承恩便很不爽,經常取笑他。
眾太監低頭淺笑時,李恩那邊已經給萬歷皇帝匯報完了,回頭就要招小太監給劉祭酒傳信。
這王承恩雖然跟一眾小太監低聲說笑,但眼睛卻一直盯著李恩,此時見李恩回望,便趕緊小跑著上去。
李恩見王承恩很有眼力見,心中很是滿意,這個小太監是他在眾多小太監中看好的苗子,此時已經收到了門下。
李恩吩咐王承恩去傳劉宗周,自己則隨著萬歷皇帝回了乾清宮。
朱翊鈞升座坐定,劉宗周上前行禮,禮畢,劉宗周起身侍立一旁等著問詢。
臨來的路上,劉宗周也大約猜到了萬歷皇帝宣他何事,路上便打好了腹稿,此時見朱翊鈞滿面春風,心中也定了不少。
“沒想到劉祭酒不光文章做得好,連這書坊之事都是如此明白,朕之前還真是漏掉了啟動的經世之才。”
萬歷皇帝看了劉宗周奏章中說要給他分銀子,自然也對這個之前牛脾氣的學究多了一絲好感,說話便也和氣了許多。
“回陛下,這書坊之事,臣還是真不清楚,此事是臣的學生操持。”
劉宗周自有大儒氣質,對上萬歷皇帝也是不卑不亢,此時見皇上滿面春風的問及此事,心下便有了數,順口便把盧飏托了出來。
將來他這學生是要走科舉之路的,提前在萬歷皇帝這里掛個號,對他將來的殿試有好處。
“莫非這奏章不是啟東先生寫的?”
萬歷皇帝聞言有些吃驚,再看看那奏章,不光字跡連帶語氣卻又是劉宗周的口吻。
“回陛下,這奏章確實朕的,但臣不通商事,這印刷坊的章程卻是臣的學生所做。”
“哦,原來如此,朕還以為啟東先生突然腦子開竅了呢,竟然連這經商之事也通了呢。”
萬歷皇帝這話說的揶揄,不過劉宗周聽了卻臉不紅心不跳,當做沒聽見。
自從劉宗周在京為官后,常常寫奏章勸諫萬歷皇帝,比如什么君子修身養性、親賢臣遠小人之類的,讓萬歷皇帝很煩。
萬歷本是小氣之人,所以逮著機會,便會揶揄劉宗周兩句,但劉宗周卻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該勸諫的依然勸諫。
朱翊鈞揶揄了劉宗周兩句,見劉宗周也不辯解,頓覺無趣,隨后便又問道:“國子監也有這樣通商事得學生嗎?”
劉宗周聞言,立即接道:“國子監去歲由延慶舉貢一學生,名曰盧飏,是個博古通今之才,此監生年少家貧,感慨寒門讀書不易,便想出了這樣一個主意。”
劉宗周對于盧飏,自然是關懷備至,圣上面前,便不遺余力得推薦自己的學生。
“盧飏,延慶生源,莫非是去歲斬殺十二韃子的那個秀才。”
劉宗周不甚了解盧飏之前斬殺韃子的事,但是朱翊鈞對此卻是印象深刻,這盧飏來國子監便是他獨巨決的。
劉宗周聞言有些驚訝,不明白萬歷皇帝竟然也對盧飏也有所了解。
“這盧飏確是延慶人,去歲國子監也只招收了一名延慶生源,便是這盧飏,但臣不知道其斬殺韃子的事,臣觀其人,確有賢才,不僅通曉四書五經,且人情練達,對商事也了解頗深,以后若是為官,當時經世濟用之才。”
劉宗周這句話其實說的已經很露骨了,不過萬歷皇帝卻似乎對盧飏更加感興趣。
“這章程是盧監生所做,這盧監生在國子監表現如何?”
見皇帝好奇自己的學生,劉宗周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盧飏在國子監的種種表現撿著優秀的方面的說了。
“這盧飏竟然還是個勤敏好學之人,朕當初沒錯看他,啟東先生覺得這盧飏能中進士否?”
劉宗周聞言,心中驚顫,似乎皇上陛下對于盧飏也是了解一些。
但是盧飏能不能中進士這話,劉宗周也不敢放言,江南一些頗有文名的儒生窮盡一生中不了進士的也大有人在,中進士這事一靠文才,二則靠運氣。
而且更為關鍵的是,劉宗周作為國子監祭酒,是有很大機會將來擔任鄉試會試考官的,那便更不能說了。
萬歷皇帝見劉宗周閉口不答,這才意識到自己這話問的有些過了。
在經過弘治年間的科場舞弊案后,官員們對于誰能中進士的事,都諱莫如深,免得一不小心說出去的話,最后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哈哈,朕問的有些不合時宜了,不過這盧飏十五歲便中了秀才,以后中進士應該也不難吧。”
朱翊鈞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跟劉宗周閑聊,但劉宗周心道:這話你能說,我可不能說。當下還是唯唯搪塞。
“陛下似乎知道這盧飏盧少卿?”
見萬歷皇帝老抓著盧飏能否中進士的事不放,便趕緊轉移話題,正好將心中疑問說了出來。
劉宗周對于去年春季萬歷封賞盧飏的事不甚了解,所以便不清楚盧飏與萬歷皇帝的淵源。
“朕確實與這延慶盧飏有些淵源。”
不等萬歷皇帝吩咐,那李恩便把話接了過去,將之前盧飏斬殺十幾個韃子的事給劉宗周說了,直把劉宗周唬的一愣一愣的。
劉宗周沒想到這盧飏看著文質彬彬的,學業也是精進,竟然還殺過十幾個韃子,當下便被震住了。
“少卿不僅文章做得好,這武功也是不凡,而且少卿于商事上也頗有陶朱之才,這章程便是少卿與國子監的范博士商議的,臣恭喜陛下得一文武全才。”
劉宗周說著跪拜行禮。
萬歷皇帝則虛扶一下,心里甚是暢快,這盧飏可是他從草莽之中簡拔來的,而這劉宗周作為盧飏的老師,竟然還不如他慧眼如炬,心中也是有份小得意。
“這小子是個好苗子不錯,就是歲數小了些,所以朕把他送到你那里,啟東先生可不能藏私,總要把這小子送到殿試來,如今文武全才不好找,將來朕平北疆,沒準還要靠他。”
萬歷皇帝將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門下弟子受皇帝賞識,劉宗周也是與有榮焉,當下便表示一定傾囊相授,為陛下再培養一個濟世之才。
劉宗周見萬歷非常欣賞盧飏,便將這國子監印刷社的來由一五一十的給萬歷皇帝稟報了。
當朱翊鈞得知這個主意竟然是盧飏先提出來的時候,便更加欣喜,這說明這小子不是死讀書的貨色。
朱翊鈞情緒所致,便想著把盧飏叫來勉勵幾句,但心中有擔心這小子陡然面圣,心存傲氣,以后再成了傷仲永那便得不償失了,當下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這個奏章朕準了,還有那個給朕的一半收益,朕也不要,你們用這收益將書籍的銀錢降些,也算是朕給天下士子一點獎掖吧。”
朱翊鈞此事上如此大氣,到讓劉宗周有些措手不及,趕緊跪下謝恩。
不過待劉宗周回到國子監,將此事給盧飏說了后,盧飏卻連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