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順縣青山民族自治鄉下轄8個自然村和3個行政村,2004年最新總人口數據2.1萬人,其中義務教育年齡人口共計1686人,主要分散在5所村小學和唯一1所鄉中學——青山民族鄉中學內。
2004年,青山民族鄉中學共有在讀學生762人,其中初三畢業生188人。
當年中考,該校188名學生中普高上線總計46人,總平均分367.38分。普高上線學生平均分522.6分,僅比東甌市全市最低普高錄取分高出12.6分,過線的學生中,有將近三分之一,都是驚險踩線過關。而其中的最高分624分——也就是江森,總分更是超過學校第二名整整39分。
并且要不是體育考試嚴重丟分,再加上開卷考的社會與歷史莫名其妙只有70多分,他和第二名之間的差距,還能拉得更大。
按理說在經濟已經足夠發達的東甌市,這樣的情況早就不該發生,可事實就是事實。當東甌市市區的人均經濟條件,已經半步邁入中等發達國家水平時,就在距離市區直線距離不到80公里的山區,大量的人,卻依然仿佛活在上個世紀的解放初期。
在原始森林覆蓋率高達89%的青山民族自治鄉,能順利讀完九年,拿到初中畢業證的孩子,可能連四分之一都不到,考上普高,基本就相當于古代的中秀才了,那更是了不得的事情。
江森的一句鄉中考狀元,看似是在裝逼,可背后隱藏著的,卻是社會底層道不盡的辛酸。
然而,偏偏就是有些人,永遠都無法站在這樣的角度看問題。甚至于,還要理所應當地往這些人身上踩一腳,不然好像就無法體現他們的特立獨行和與眾不同。
“哎喲,這么了不起啊?真是委屈你這個狀元考到這里來了。”空曠的高一五班教室里,就在江森的話音剛落下的那一刻,鄭紅就當著程展鵬的面,就像是智力被狗吃了一樣,諷刺挖苦起了江森的成績,語氣尖酸刻薄到了極點,“以后是不是國家發展都要靠你啊?連幾道課后題都做不明白,還有臉說自己是什么狀元,真是笑死人了哦~”
那刺耳的話音,在教室里回蕩著。原本注意力全都放在題目上的江森和程展鵬,全都雙雙忍不住地看向鄭紅。并且眼神相當統一,就是純粹看傻逼的那種。
不過相比之下,還是程展鵬的眼神更加的真切。
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娃!
老色批校長簡直難以置信鄭紅會說出這種話,并忽然感覺,鄭紅的面相有點不對。顴骨高突,臉頰沒肉,腮幫子也似乎略有點寬,這就是天生薄情寡義的面相吧?
但如果光是薄情寡義,那也就算了,關鍵是,你特么本事也不行啊!交給鄭紅的兩個班級,物理成績分別是全年級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除了沒能力,還能怎么解釋?
原本程展鵬今天還是抱著對年輕教師要寬容心情,想來跟她認真聊一聊工作的,畢竟年輕教師沒經驗、脾氣急,都不是毛病,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了。
一個老師,自己沒教好學生,不先反省自己,反倒把責任全都往學生身上推。學生學不會,你不指導、不關心,反倒還冷嘲熱諷、落井下石。甚至當著領導的面,說出那么沒教養的話來!這就不是什么智商情商的問題了,而是純粹的人格不健全,這就是沒師德啊!
程展鵬看著鄭紅這副置自身于度外的精分工作狀態,越想越皺眉,內心萬分后悔起來,自己怎么就把這么個貨給招了進來。要知道就在兩天前,他就已經從鄭蓉蓉口中得知鄭紅星期五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管江森叫白癡的事情,那時他還下意識地以為只是以訛傳訛,夸大了而已,心里甚至是向著鄭紅這邊的,以為可能只是江森把鄭紅惹急了。
畢竟鄭紅這一批人,都是他親自面試,挨個考察過才招進來的,不論從學歷、檔案還是面試當天的表現看,程展鵬都覺得鄭紅的整體素質,都算過得去——
除了在校成績每年都能拿到學校的三等和二等獎學金,其他方面,鄭紅還是國家二級運動員,鋼琴考過了六級,還拿過東甌市首屆全市英語演講比賽高校組二等獎,再加上學生會的各種頭銜,履歷如此金光閃閃,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種能管學生叫白癡的人。
可現在,眼前的現實,卻結結實實地給了他當頭一棍。
當親眼看到鄭紅對學生的語言攻擊,能惡毒到這種程度,程展鵬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就是被屎糊了眼!竟把那個無比寶貴的全額事業單位編制名額,用在鄭紅這種人的身上!
要知道這幾年本科師范生畢業包分配的政策被徹底取消后,這些師范生想找一份對口的工作,可是一年比一年難。所以鄭紅從十八中得到的,又何止是一份工作那么簡單?那個編制,可是實實在在的,一年比一年稀缺的終身鐵飯碗!
結果這個貨,就是拿這種態度來報答學校的?
“鄭老師……”程展鵬看著自己千挑萬選出的人,既想抽鄭紅一嘴巴子,也想抽自己一嘴巴子,他盡量地放慢語速,不讓自己的火氣噴出來,帶著幾分明知故問的意思,仍然給足面子地只是側面敲打道,“這孩子,今年除了物理成績之外,其他幾門,不算差吧?”
然而鄭紅還是沒反應過來,一聽這話,心里頭反倒“普天之下皆她媽”地來氣,竟轉而煩躁地向程展鵬抱怨起來:“就是說啊!真是氣死我了,怎么教都教不會!”
操!這特么都什么智力水平……
江森聽鄭紅的話越說越蠢,嘴角都忍不住向上揚起。
鄭紅見狀,卻馬上喝道:“笑!你還有臉笑?!”
“鄭老師。”程展鵬的臉色,開始繃不住了,微微拉下臉,再次打斷了鄭紅的話,干脆進一步挑明地說,“孩子其他科目成績都可以,唯獨你這邊不行,你自己也需要檢討的。”
“我有檢討啊!”鄭紅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更加委屈地大喊起來,飛快地對程展鵬解釋,“我每天晚上回家都有想,到底要怎么才能教好他,問題是怎么教都沒沒用啊!別的孩子都行的,怎么就他一個人不行,我真是想也想不通……”
“胡說八道!”程展鵬一看自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傻逼居然還能振振有詞,這下終于憋不住了,當即嗓門一提,訓斥道:“交給你的兩個班,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哪里行了?最多就只有個別同學還可以!那也不是因為你教得好,就是人家孩子自己底子不錯!”
鄭紅被程展鵬這陡然一教訓,頓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但還是習慣性地要辯解,支吾著說:“不是,我本來是想……高一先打好基礎,下學期再……”
“沒下學期了!”程展鵬直接粗暴地打斷,可是氣剛一上頭,他又強硬控制了下去,把聲音放輕了些,收起情緒,沉聲說道,“下學期這兩個班,不用你帶了,你繼續教高一,要注意吸取工作第一年的經驗教訓,不能再這樣了。”
說著話的時候,內心深處卻無比憋屈。因為直接開除鄭紅,他已經做不到了,正式編制內的高中教師,要開除的話,至少還需要通過市、區兩級的組織部和教育系統,相關一系列單位的程序。而作為校長,他現在唯一的能做的,也就只有調整一下鄭紅的崗位。
江森曾經也算吃過一段時間皇糧,也很能理解程展鵬的無奈,此時也不說話,自顧自地做著題,粉筆在黑板上滑動的速度很快,略帶一點表演的性質。
按理說,程展鵬的話都講到這份上了,此時鄭紅也該消停了,可就在這時,不管是江森還是程展鵬都沒想到,鄭紅不僅連個錯都沒認,反倒還來了勁,大喊起來:“不行啊校長!我好端端的,都快把兩個班的成績帶起來了!現在要出成績了,你又讓我去教高一。那我這一年的努力,不都成給別人做嫁衣了嗎?太不公平了!”
程展鵬聽到鄭紅這話,差點當場噴出血來。
他驚愕地看著鄭紅滿臉急躁的表情,眼睛瞪得老大,腦子里簡直都嗡嗡的。
狗東西,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你要出成績了?
全段倒數的成績,還覺得別人要來摘你的果子,腦子進屎了嗎?
程展鵬干教育工作將近十年,各式各樣的老師都遇過,唯獨沒碰見過像鄭紅這樣的極品,一時間居然差點被她搭亂陣腳,脫口而出:“那你說怎么辦?”
但這話剛一出口,立馬就感覺說錯,急忙又搶在鄭紅吭聲前,驚險地找補回來:“你現在兩個班,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你好意思說成績嗎?也行!不死心是吧?那這樣,我再給你最后一個月的機會,接下來期末考,你兩個班,我都不要你考得有多好,只要有一個能考到全年級倒數第三,我明年……我明年再讓你帶一學期看看,怎么樣?”
鄭紅這時卻又有慫了,不依道:“一個月啊!這怎么帶得起來?”
“那帶不起來,不就是沒出成績啊!”程展鵬快被鄭紅蠢瘋了,抓狂喊道,“鄭老師,你說要機會,我給你機會,我給你機會,你又說時間不夠。天底下哪來所有事都順著你的意思的?
工作本來就是有困難的,要是一點困難都沒有,我找你來干嘛?我招你進來,是讓你來教書的,不是讓你來跟我找理由、找借口的,你非要這樣自由散漫,不服從學校工作安排,那我也就只能實事求是,去跟市里匯報情況了!”
這話夠狠,鄭紅一聽到市領導三個字,也終于長出點腦細胞,不敢再得寸進尺,暫時閉上了嘴。程展鵬搖搖頭,長嘆一聲,無語到極點地說道:“你自己選吧,要么就看這學期期末成績,要么就老老實實,明年再去教高一,我再給你一年機會。”
鄭紅聽得心里發虛,暗暗比較起了她手底下的兩個班。
江森他們五班,整體水平不高,物理成績比較好的,算上胡江志、張榮升還有一個物理很偏科的陳俊杰,但是三個人哪兒夠?接下來一個月,幾乎是沒可能有什么提高的。而且高一五班,本來也就是全段平均分倒數第一。這樣的話,也就只有六班,還稍微有點翻身的可能……
思來想去,猶猶豫豫了足有兩三分鐘,等江森都拿著粉筆,篤篤作響地在黑板上寫完第二題了,開始搞第三題了,她才皺著眉頭,不情不愿嘀嘀咕咕道:“那就等期末成績出來好了,反正這個班是沒什么希望了,六班我覺得還可以。不過其實我本來真的都把他們的基礎打得挺好了,明年一定能出成績的……”
程展鵬鳥都不鳥鄭紅自相矛盾、左右互搏的蠢話,只淡淡說道:“能不能出成績,要看結果。”
鄭紅又糾結地問:“要是期末全段的成績都差不多呢?”
“差不多?”程展鵬轉頭瞥她一眼,沒好氣道,“就算都差不多,不也就讓你教個倒數第三而已,有多難嗎?全段八個班,我又不是讓你拿第三,更沒讓你拿第一,很難嗎?”
他越說越來氣,又指向黑板,指著江森流暢的作答,大聲質問:“這個孩子,明明底子相當好的,怎么到你手里就不行了?我也就想讓你把他教到七八十分而已,又不是讓你教到滿分去,怎么就難了?人家星期五不會做的題目,怎么自己學了兩天回來,突然就學會了?到底是孩子學不好,還是你教不好,心里還一點數都沒有嗎?”
程展鵬直接什么迂回都不要了,干脆打開天窗說亮話。
而連委婉批評都承受不了的鄭紅,聽到這么直接的話,果然也不算意外,腦子一抽,當場就來了句:“程校長,上星期五的題目……他明顯就是在背答案啊!你也太天真了吧?”
正在奮筆疾書的江森,書寫的動作驟然一停,轉頭看了眼氣急敗壞的鄭紅。
這傻逼,怕是真的不想要飯碗了……
然后又轉頭看了看程展鵬,程展鵬的臉色,果然已經難看到無法形容了。
“做,繼續做。”程展鵬輕聲對江森說著。
江森忙轉身干自己的活。
又聽身后,程展鵬沉聲對鄭紅說道:“鄭老師,期末如果兩個班的成績都不理想,連個全段倒數第三都做不到的話,我就得提前去跟市里打個招呼了。
我想我們十八中還是廟小,可能供不起你這尊大佛。”
鄭紅看著程展鵬不像“友情警告”的表情,腦子里,忽然就好像有根筋被彈了一下。
教不好就滾蛋?
她怔怔地看著程展鵬,程展鵬說完后,卻只看著黑板。
這時黑板前,江森三下五除二,答完了第三題,然后從兜里拿出第二包餅干,一邊自言自語似的念叨:“我周末找同學問了一下這幾道題。我感覺還是同學教得比較好,能聽懂。”
“能聽懂就好。”程展鵬淡淡接道,“跟誰學都是學,能學明白才是關鍵。”
江森嘴角一咧,轉過頭,看似不經意地,對著鄭紅露出了一個必殺的笑容:“是啊。”
鄭紅眼珠子一瞪,眼中瞬間寫滿血海深仇。那感覺,就好像是在殘血的邊緣,突然遇上一個蹲草兩百年的絕世刺客,被一刀捅進心窩子,帶走了最后的一絲生機。
First-bl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