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滴!滴滴滴……
周六早上七點整,靜謐的202寢室里,江森那支價值15塊人民幣的電子表,在響了幾聲后,忽然沒了動靜。這塊印象中購置于2005年10月份的腕表,因為無法更換電池,電力耗盡,便意味著壽終正寢。使用時間,不多不少,到今天剛剛好第18個月,一年半。按使用壽命和價格以及功能的性價比來看,其實非常合算。唯一遺憾的是,它離去的時間稍微早了些。
不然要是能到高考結束后再完蛋,應該會顯得更具意義很多。
但人生就是這樣,很多東西你控制不了,哪怕用最牛逼的公式來套,很多偶然因素,也會在轉眼間將世界變得亂套。每個人唯一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意識。然后發揮主觀動能性,控制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穿衣穿鞋,刷牙洗臉,拉大拉小。哪怕手表已經沒用了,哪怕今天是周末,哪怕其實自己一點都想起來,恨不能很床上的被子白頭偕老。
可總歸……那不現實的。
七點十分出頭,江森在安靜中下了樓。整座寢室樓里寂靜無聲,哪怕連林少旭那個苦力型選手,現在都還沒起床。高三的下學期第一個月,幾乎每一個心理認真想著高考的人,心理上都產生了些微的波動,再加上短暫的寒假,越來越高強度的復習,前天最后一次月考結束,不管是理科班還是文科班,所有人幾乎都一下子垮了下來。
從精神到肉體,疲憊得根本扛不住。
然后再往前看,甚至更加讓人感覺心慌——再過三十天,就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高考前的模擬考試。那條高考的死線,仿若化作絕命的深坑,自己就從遠處快速地挪動過來。到底是落入萬丈深淵,還是縱身一躍,魚躍龍門,誰都說不準。
哪怕是東甌中學的孩子,到了這一步,也多少需要一點心理建設了。不是怕考不上,而是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龍門。每個人的龍門,高度是不一樣的。
也正因如此,不管是學渣還是學霸,大家的心理壓力,反而是同等的大。
吱呀一聲,江森把兔子窩的房門打開。睡在墻角草垛子里的賓賓,立馬就興奮地跳躍起來。這只兔子已經越來越成精了,甚至可以算出來,它差不多每七天一次的放風時間。江森先給它喂了兔糧,換了水,等它吃得差不多了,就丟出房間里,任由它自己亂跑。
接著就獨自一人,收拾起了屋子。花了十幾分鐘,把已經好幾天沒怎么仔細清理的兔子窩掃了一遍,又拖了一遍。打掃得幾乎一塵不染后,江森又把稻草堆給換了一下。從教師值班室里搬出一堆干凈的稻草,再把臟掉的稻草包裝裝進袋子里,拎著滿滿一大袋,走到學校停車場角落的垃圾屋,扔掉了事。垃圾屋旁,有個小水龍頭,江森去洗了洗手,甩著滿手的水珠,直接在衣服上擦了擦,轉身從停車場走了出來。
在十八中讀書將近三年,這一片地方他極少走過,哪怕現在看來,還是感覺有點陌生。
出了停車場,就是學校唯一的階梯教室,階梯教室前還有一排平房,平日里是用來給初中部上實驗課用的,偶爾也拿來上點別的課程。比方江森不知道聽誰說起過,鄭紅似乎前些日子就在這間教室里頭教地理。一個高中物理老師,淪落到教初中地理,怎么看都是巨大的悲劇。
江森事實上已經快想不起來,初中什么時候居然還有地理這么一門課。直到昨天晚上做夢他才回憶起,“地理”是《社會與歷史》課當中,屬于“社會”的那一部分。
現在再去想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江森回憶東甌市的中考,感覺科目的設置,其實還真是挺科學的。自然科學兩百分,包括理化生三門,那其實就是理綜。
而剩下的《思想品德》和《社會與歷史》,開卷100分,可不就是文綜?
因為初中生的邏輯能力和語文水平的積累,還無法跟上文科科目的要求,所以中考的文科不僅分數少、難度低,甚至考試的方式,都直接就是開卷。
相比之下,理科在入門階段,其實要比文科容易很多。理科對智力的要求,是下限低、上限高,學會幾條公式的運用輕輕松松,學到愛因斯坦那樣,就得死去回來;科則是入門和學精困難,而學精之后,就容易融會貫通,對智力的要求,是下限不低,上限你自己看著辦。
這么想來,江森就一下子想明白,為什么女孩子讀文科要比男孩子有優勢。因為姑娘的語言能力優勢,在少年階段,整體上確實強于男孩子。小男孩普遍心思單純,學理科容易鉆進去,而女孩子則是在整體上,能更好地把握文字本身所傳遞出來的信息。而這種把握文字信息的能力,在某種意義上,也能等同于“察言觀色”的能力。
這樣一直從初中延續到高中,文科班姑娘多,理科班男孩子多,自然也就水到渠成。其實已經不是聰不聰明的問題了,而是兩套學科對人的要求不一樣。
更簡單來說,文綜需要的,是“早熟早慧”的素質,而理科需要的,則更偏重純粹的“智力水平”。舉個簡單例子,就像謝耳朵,事實上謝耳朵就是個純傻逼,但問題他智力水平又很高。這種人,如果不是有人類社會專門為他們安排的教育和學術體系保著,絕對活不到壽終正寢。就像現在江森看鄭紅,鄭紅也是個傻逼,但她的智力水平應該勉強還算可以,所以目前仍然能有一口飯吃。可見“智力水平”這個東西,也得一分為二去看的。
并不是數學能考高分就無敵了,而是這個社會因為對這類人才的需要,放棄了對他們其他方面的要求,因為有求于人,所以才能無比寬容。
而像江森這樣的文科生就不一樣,社會永遠不會對他寬容到哪里去。
因此他只能活得更聰明些,讓自己努力顯出一種“被社會所需要”的特質,具體表現形式,也就是稍微把自己的高考數學分數,再往上努力拉高再拉高,直到社會上大部分對這些問題從來不曾認真思考過的人,將他誤認為“智力水平很高”。
這事實上是個很高級的障眼法。
高級到有時候江森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已經向所謂的“天才”靠近了,但還好他總算清醒,總能在自戀到差點飄起來的時候,及時剎住車,然后告訴自己,真正的天才不需要周末補課。
他這種贗品,才有周末補課的需求。
心里如此辯證地從教室想到鄭紅,從鄭紅想到地理課,從地理課想到東甌市的中考考試科目設置,再從中考科目設置想到文理科對人才的底層能力要求,最終繞了這么一大個彎,江森的思路,終于回到了周六早上跟阿貴的小灶上。
但哪怕等到片刻后他出門吃完飯回來,回到高中部教學樓四樓的高三教師辦公室里,腦子里還是有不少關于鄭紅的話想說,瘋狂吐槽道:“我們中考開卷考一百分,思想品德占五十分,社會與歷史也是五十分。社會與歷史當中,歷史占三十分,社會只占二十分。社會里頭,地理的內容,最多十分,可能還不到。我覺得校長處理學校教職工的水平,真的是很高啊,讓我們那個物理老師去教中考占分最多十分的科目,還是開卷的,侮辱指數五顆星。”
“這算不錯了,好歹教的還是中考需要考試的內容。”阿貴似乎比江森還人間清醒,說道,“我那個時候在老家上班,有個老師把領導給沖撞了,就是全校教職工開大會的時候站起來發言,哎喲,那叫一個振振有詞,說得那是一個慷慨激昂,讓整個主席臺上的所有領導全都下不來臺。結果風頭出完沒三個月,新學期一過來,就被安排去當校工。
所有的工資待遇,全都不變,但就是不讓教書了,讓他去洗廁所,掃垃圾,你想想,這個是不是更侮辱?你們這邊,我說實話,做事情算是挺文明了!”
“哦……也是。”江森微微點頭,“那這么說,我要是高考成績再牛逼點,鄭紅豈不是也要去刷廁所了?”
“嗯?”阿貴這就有點聽不懂了,問道,“跟你高考有什么關系?”
江森道:“我高一物理不太好,那個物理老師,當眾罵我白癡。”
“哦……”阿貴懂了,忽然綻放出笑臉道,“這個事情怪你,是你把她害慘了,雖然她自己也確實活該,不過我還是覺得,你要負主要責任。”
“嗯,我也覺得。”江森笑著點了點頭,“怪我沒開竅晚了半年。”
“好了,好了,快做題吧。”李興貴抬手看看時間,“都快八點。”
江森嗯了一聲,提筆開工。周六的題目,比平時晚上多一道,作業也多一道,從頭到尾不停歇地講下來,大概需要兩個半到三個小時,強度其實很大。
辦公室里,很快安靜下去。李興貴抬手看時間,這三道極難的題目只給半個小時,每道題只有十分鐘的思考時間——這也是他給江森制定的高考策略。數學兩個小時,前一個小時之內,要把所有的題目全都過一遍,中間40分鐘,把前面140分分值的題目,包括最后大題的第一小問在內,做一次完整的驗算,確保半分都不丟。
最后剩下20分鐘,再拿來對付江森目前比較薄弱的,最后大題的兩個小問。
20分鐘之內,爭取15分鐘把倒數第二問解出來,剩下那6分的題目,就全靠考試最后5分鐘的天意了。但運氣好的話,并不是沒機會“混沌計算”出來。
這樣的摸魚式解答能力,江森現在其實已經具備了,只不過跟段譽的六脈神劍似的,時靈時不靈而已。按照最近補課的情況來看,平均算下來,每十幾次大概能撞上一次大運,成功拿下的概率不足10——但也不是一分都拿不到,多數情況下,江森其實是能在一通操作猛如虎的過程中,拿下1到2分的,也就是在李興貴看來,眼下的江森,已經是個標準的“第1.5檔”的學生,比學神不足,比偽學霸卻是有余得不要太多。
真實的數學水平,應當是在142到146分之間,勝負手其實不在最后一題的最后一問,而在于最后一題的第二問。所以李興貴現在突擊訓練的,正是江森解決高考最后大題第二問的能力。為此從上個學期期末開始到現在,他已經把曲江省最近20年以來的經典壓臺大題,全都明明白白地研究了一遍,研究的結果就是,他認為江森的真實數學天花板,就是146分,不多不少。拿不到這個分數,不是江森失誤,就是他失職,或者兼而有之。
而如果超出這個分數,那就是老天開眼給面子。
江森數學考試高出146分的每一分,都屬于天道酬勤。
以李興貴的多年教書的眼光看來,這基本也就是清北線的下限了。
江森的智力上限,就是清北先的下限。
這個孩子,剛剛好,就是全中國最聰明的人里的墊底份子……
不是天才,可也屬實難得了。
他教書這么久,其實沒教出來一個清北的學生呢……
沒想到混到十八中這樣的學校里來,反倒還能撞上一次這樣的機會。
“老師,好了。”半個小時一到,江森自己就放下了筆。
站在窗戶前發呆的阿貴,忙轉過頭來,然后看一眼時間,笑道:“怎么樣?”江森道:“有一題做出來了,還是太趕,我感覺要是多給半個鐘頭,應該都能做出來。”
“可以啊。”阿貴更高興道,“這幾天進步挺大的嘛。”
“嗯。”江森點點頭,“感覺一點點磨出來了。”
“對,就是磨出來的。”李興貴走到江森身邊,隨手從桌上拿過紅筆,欻欻歘幾筆,一邊哦哦地點著頭,一邊在上面圈圈畫畫著,不住道,“不錯,不錯,推到這一步就不簡單了。”
幾下改完,他把比一收,指著做對的那道題道:“這題就不用講了,今天省了十分鐘,直接講第二題吧,這一題……”
“江森!”阿貴剛開開始,樓道里,突然響起程展鵬的聲音。
鵬鵬星期六不在家里陪小仙女老婆,卻屁顛顛跑來了學校。
李興貴只能先停下來,程展鵬快步跑到辦公室前,對阿貴一點頭,然后神色嚴肅地朝江森招了招手。江森站起來,跟著程展鵬走到走廊上,兩個人小聲的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江森先是訝異,接著疑惑,微微皺眉。
“你怎么看?”程展鵬說完宇宙最強兩大招生組的事情,問江森道。
江森半天沉吟,卻不開口,腦子里一時間有點混亂。
清北伸出的橄欖枝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心里自然是有數的。這兩所學校,雖然在接下來的很多年里,都不會再產出什么牛逼人物,但學校本身,依然代表著中國最強的教育成果。
哪怕是國際頂尖名校,對本科畢業于這兩所學校的學生,都持極其歡迎的態度,每一名能進入這兩所學校的學生,只要自己不犯渾,將來哪怕只靠名校光環過日子,都能比一般人牛逼出幾個檔次。然后,這樣的學校,現在給了他免試入學的機會。
而且是同時向他伸出了手。
條件甚至還可以談上一談……
所以,心動嗎?
當然心動。
這個時候,心不動的只有死人。
但問題是……有必要嗎?
江森的眉頭越皺越緊,心里其實大致能想明白,為什么這兩所學校,突然對他拋起了媚眼。學校和學生,終歸是互相成就的。就像當年的圓寒,滬旦大學也曾主動給過機會,只是圓寒那小子自己不爭氣,連高二的課程都過不去,就說什么主動放棄機會,然后開車自由飛馳去了。但他江森不一樣,論讀書考試,他從上輩子考到這輩子,不狂妄地說一句,只要資源給夠,等閑選手,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最次的對手,都應該是東甌二高里的學生。
而東甌二高的歷史上,也是出過那么幾個裸分清北的。
所以……
我其實不是考不上……
這特么的,是個誘惑啊!
“不去。”江森忽然說道,“我自己考。”
程展鵬聽得一愣,“干嘛啊?先同意了,高考也能照樣考啊?”
“不用,沒必要。”江森道,“是個陷阱。”
“什么陷阱?”
“人生陷阱。”江森的眼神,慢慢清明起來,“我高二的時候,他們讓我去參加奧運,我沒去,后來星星星開價千字兩千五,只要我開口,千字三千塊他們都肯給,但是我憋住了,我怕耽誤學習,我一直到現在也沒開新書。校長,你說我都努力到現在了,我干嘛要答應保送?能憑實力做到的事情,我干嘛要走后門?”
程展鵬有點傻眼,“清北啊?你有百分百的把握嗎?”
“沒有。”江森道,“不過全中國,除了個別地區之外,再牛逼的人,也不敢說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能上吧?”
程展鵬想了想,還是相勸:“保送不丟人的,也是一種榮譽啊。那些競賽生……”
“競賽生是靠本事的,是天才。”江森道,“但我這種不是,我這樣就算進去了,也要被人笑話一輩子。哪怕到時候分數夠了,別人要說閑話,他是不會管你有沒有證據的,他們只會找他們需要的東西來說;要是分數不夠,還被錄取了,那更糟糕,那就真的是人生污點了。”
“這怎么會是人生污點?”
“這怎么不是人生污點,污點極了好了,全中國人看著你走后門,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江森道,“這種時候,我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活。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我要的是不失去尊嚴的自由,人的身軀怎能從狗洞子里爬出?”
程展鵬聽得有點傻眼,“你這比喻過分了吧?”
江森道:“但心情是一樣的。”
程展鵬無奈了。
內心糾結得仿佛五臟六腑都擰成一團,表情極其扭曲。
“你要不再想想。”
“不用想了。”江森道,“我現在甚至已經在懷疑這是有些人給我挖的坑,就等著我跳進去。鵬鵬,我的名譽和尊嚴,跟生命一樣重要。所有對我的聲譽造成影響的事,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風險,我也不會去做。你直接幫我跟他們說吧,讓他們等我高考的成績。我做人,只去我堂堂正正可以去的地方,只花我干干凈凈掙來的錢。這是原則,原則定下了,就不能改。”
程展鵬看著江森認真的神情,終究是長長一嘆:“清北啊……”
片刻后,程展鵬下了樓。
江森回到辦公室,李興貴問道:“怎么了?”
“有兩所學校要提前批招我。”
“什么學校。”
“清北。”
“哦……嗯!?”
這個早上,李興貴在剩下的時間里,仿佛打了雞血,講課的狀態格外激昂。但對于收到消息的兩所宇宙強校的招生組來說,心情卻有些復雜。
如果說全國高中也有“族譜”這樣的玩意兒,那么東甌市十八中這所學校,就根本連入譜的資格都沒有。可就是這么一所學校,它教出的學生,卻那么干脆地拒絕了宇宙強校的邀請!
傷自尊嗎?
多少是有點的。
憤怒嗎?
好像也有一點……
兩天后,等到周一早上,江森拒絕清北保送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走漏的,一下子就傳得整個東甌市和甌城區的各大機關全都人盡皆知。上至市里的兩辦三部、各市直機關,往下直達各街道辦事處,東甌市就這么屁大點的地方,壓根兒不存在秘密這個概念。
消息出來后,有人說江森硬氣的,也有說江森傻逼的,評價有褒有貶。程展鵬則是郁悶了一整個周末,等接到市教育局的電話,被陳愛華好一通說后,才算慢慢放下這個心結。
“小程,這個事情,我覺得江森做得對。十八中要是出個被保送清北的學生,確實是了不得的事情,但江森跟一般的學生不一樣,他現在代表的,不是十八中,而是關乎我們全市的一個形象問題。現在市里頭領導也知道這件事了,接下來兩個月,我允許你,向市里提任何要求,只要是能滿足的,一定滿足!但首先,我們自己要有信心!更要對孩子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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