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森一整個白天沒事,大清早和馬定國談過后,早上甚至還有時間去鄉中學的操場上自覺訓練了兩個鐘頭。鄉中學今天正巧期末考試,操場上空無一人,江森訓練的時間跟考生們考試的時間錯開,避免了很多麻煩。訓練結束回到旅館,十一點出頭就早早地吃了早飯,再等到中午時分,連軸轉地忙碌了一整天的方堂靜,就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江總,您看下這個……”
方堂靜把合約的終稿交上來,江森飛快地看過幾個關鍵的地方,包括雙方義務、違約賠償、分成比例,一直等翻到股權結構和出資比例的部分時,才停下來,拿起筆,在方堂靜不解的目光中,把馬瘸子的持股比例,從5改成了15,接著又一路往下,在董事名單中,略顯猶豫著,加上了張楠的名字。
“這位張女士……”
“我師父代持她百分之十的股份。”江森淡淡解釋,“她出資三千萬。”
“哦……”方堂靜點點頭,感慨,“東甌市這邊,比我想象中的要有錢。”
“嗯,很多有錢人,根本看不出來。”江森接道。
倒也不是瞎說。
確實在東甌市的許多工業小鎮,九十年代的時候涌現出過不少的作坊式工廠主,在那個年代早早地就完成了資本積累。平日里穿著打扮普普通通,甚至帶點邋遢,看著就跟個維修師傅似的,但銀行里的存款,指不定真的奔著億去。
只不過,甌順縣并不是那樣的工業鄉鎮……
“我這邊沒問題了。”江森把合約遞還給方堂靜。
方堂靜點點頭,笑道:“縣里和鄉里也沒問題了,都已經拿到他們想要的那份了。這邊的領導胃口不大,可以說……很淳樸,是一群好官員。”
“我也覺得。”江森回答。
相比起他前世聽過的,很多吃拿卡要、各種無理要求多到讓人想掀桌的極端案例,甌順縣這邊的人,最起碼提的要求都很理智。縣里出政策、出人員,再出點力所能及的技術和場地,換回20的利潤,以及一部分職工親屬的工作就業機會,相當合理。村子那邊,自身作為扶貧的直接目標,只要10的分成和村民的工資,也已經足夠給面子。
江森并不客氣地給這邊的地方政府打分,這一波,甌順縣和青民鄉兩級政府,他完全愿意給滿分。不論這些人當中,每個人有著怎樣的私心,但歸根結底,第一沒有拖企業后腿,甚至愿意扶上馬送一程,第二沒有獅子大開口,只是規規矩矩地吃自己的那一口,第三項目的好處,至少合約上,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了所有環節上,讓老百姓得了實惠。
當然,這可能也和部委那邊的態度有關。
部委那500萬撥下來不過短短十天,社會上數不清的眼睛都盯著呢,誰敢頂風伸手?要不然……別說縣里如何如何,市里頭,估計早就也來分一口了。
方堂靜拿了合約,馬上又朝鄉政府跑去。縣委曹秘書長在鄉里借了個會議室,當作項目的臨時辦公室,合約下午擬定,今晚就簽,縣里的岳書記,會親自前來。
這回的這個“青民鄉十里溝生態開發與制藥一期項目”,算是甌順縣最近二十年來,規模最大非基建類的民營投資項目了,市里的各路媒體,此時已經有部分已經在過來的路上。
方堂靜離開后,江森休息片刻,就又帶著葉培和宋大江去了鄉中學的體育館。
中午投了200球,下午繼續碼字,一直寫到四點來鐘,有熟悉的客人趕來,才收起了電腦。
“江校長,現在該叫江董事長了吧?”
幾個月前才去申城采訪過江森的潘達海,今天又被《東甌日報》派了過來。
不過王清風那個小尾巴沒有跟著。
兩個人握了握手坐下,潘達海就麻利地給江森做起了專訪。
“您是怎么想到,要做這個項目的?”
“靠山吃山,加上專業方面的原因,還有我師父的影響。”
“那您對這個項目,有把握嗎?”
“五五開嘛,要么成功,要么……呵呵,但是不管怎么樣,既然現在有條件、有資源,總應該先試一下再說。十里溝村窮了幾千年了,從古至今,從有人定居開始到現在,就沒富裕過。我作為從十里溝走出來的一個山里的孩子……”
巴拉巴拉說了半個來小時,直到鄭悅來催,潘達海才連忙收住,“最后一個問題,所以您做這個項目,完全沒有想過自己?”
“當然想過。”江森道,“我最近兩年來,一直被一些問題所困擾。直到最近,我終于感覺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不同生產力背景下的社會,人們的價值取向一直是字變化的,沒有永遠正確的價值,只有剛好符合當下社會生產力的價值。
而哪怕是在同樣的社會環境和生產力背景下,當每個人所處的立場和具體境遇不一樣,一個人的價值取向,又會有所不同,會隨著情況的變化而變化。
所以我一直以來都在問自己,有什么東西,指導我過完這一生的那個東西,會是永遠正確的嗎?我覺得……有的。這個東西,就是我們生而為人的良知。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一件事情讓我感覺不舒服,昧良心,我就不會去做。反過來,如果有一件事,我不去做,會心生內疚,那么我就應該去做。
就像幫助這里的人,雖然實事求是地說,我幾乎從來沒有從他們身上獲得過什么溫暖,我跟他們之間,也幾乎談不上什么感情。村子里的好多人,或者說絕大多數人,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還是會想,如果我今天扔下他們,說走就走,再也不回來了,那等到將來幾十年之后,我很有錢了,有錢到花不完了,到那時我再回過來看今天,我會不會后悔?
我想,應該會的。
這種后悔,就是當你有能力去改變一些人的命運的時候,你卻自以為理智又客觀上很冷血地什么都不去做,當然,有些事,只要你自己不說,全世界都不會知道,也沒人會譴責你,甚至有些人可能還會無意識地贊同你,認為這種做法很聰明、很理智,把你奉為行業教父,膜拜你,但是當夜深人靜,你心里真的能那么平靜嗎?
就像我小時候,如果縣里沒有來十里溝村辦希望小學,縣里的那位領導完全可以把修建希望小學的錢,拿去做點更有價值的生意。從投入和產出的關系上看,讓江森同學少念幾年小學,而讓縣里多獲得幾十萬、上百萬的財政收入,在當時看來,難道不是更合算的?
可是,那位領導還是把希望小學給修起來了,修在十里溝村這么貧困、偏僻的地方,或許當時他心里根本也沒指望,單憑那么一間學校,就能改變哪個孩子的命運。但至少我能確定,當時他做出這個決定,花下這筆錢后,內心一定是安寧的。今天他如果在報紙上看到,我坐在這里跟你吹牛逼,我相信他心里會更加慶幸和安慰。
那說回我這個項目,我這個項目如果失敗了,至少不失為一種嘗試,失敗了,也是一種收獲。而如果獲得成功,那就是我人生中的一分慶幸。我并沒有說,我完全不指望項目掙錢,可站在我今天的角度上,掙錢卻不是這個項目的全部。我最主要,是在追求內心的安寧。不對不起自己,也不對不起別人,不對不起時代,也不對不起上天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