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奧運會呢?那么多的項目,準備好了嗎?”
“一直在準備,不過沒有準備好這一說,因為在正式完成比賽之前,其實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準備。”
“和學業不沖突嗎?”
“不至于,無非是該訓練的時候訓練,該學習的時候學習。”
“時間上,安排得過來?”
“每天二十四小時,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不短,別人我不好說,反正我這邊勉強還能運轉。嚴格意義上講,只要每天都保持一定的訓練強度,當訓練成績達到一定水平后,再接下來主要就是看賽場發揮了。所以其實我每天訓練的時長,并沒有外界認為的那么長。平均每天四到六個小時吧,周末兩天訓練比較系統,其他時間就盡可能地保持狀態。”
“那你對自己這段時間的訓練成績還滿意嗎?目前具體是什么樣的水平?現在最大的短板是什么?各種場外因素,對你的狀態會有影響嗎?”
“你問得太密集了,不過我可以總結概括地回答一下。就四個字,都挺好的。”
“所以也根本不會受場外因素的影響?”
“不會。”
“太好了,那我預祝你在今年的奧運會,取得好成績。”
“一定全力以赴。”
江森和王智一同起身,兩只手輕輕一握。
錄影棚現場,有閃光燈咔咔閃爍了幾下。
“江森,要不要辣椒醬?”
兩天后,西南航空的某返滬航班上,江湖昵稱養豬員的航班空乘,推著推車過來分發晚餐。坐在機艙過道旁的江森,從前天的記憶中回過神來,微笑對空姐搖搖頭。
那年輕空姐眉目含春地多看了江森一眼,放下晚餐,不舍地推車離開。
在江森身旁,一臺貼著央視臺標的小攝像機,這時又探了過來。
負責采集BJ奧運紀錄片素材的廖峰和他的助手,這回是跟著王智他們一起來的。王智收工離開后,廖峰又在田管中心的川西分中心,跟拍了江森兩天。
于是今天就跟著江森他們一起登機,明天還要拍一下江森新學期返校的鏡頭。
不過可惜的是,田管中心這邊有訓練保密要求,他這回拍完,下次最快也要等到七月份,江森去BJ集訓的時候了。中間錯過四個月的素材,著實遺憾。不然的話,他非得單獨給江森做一部完整的紀錄片出來,一口氣拍他個三四五六集。
江森已經非常習慣,被人這樣記錄下生活的點點滴滴。
剛剛過去的兩天,隊里為了保險,每天在跑跳項目上,只讓他做一些無法讓人看出全貌的訓練。比方400米訓練只練前30米的起跑,1500米干脆換成3000米熱身,絕不讓廖峰的鏡頭,捕捉到任何會泄露他真實水平的畫面,但同時放在紀錄片里,又絕對夠用。
而其余更多的時候,他都是在做和器械相關的技術訓練,跨欄、跳高、撐桿跳……這些既不是他的強項,也不是他的主項,放在十項全能里,成績稍微不那么好,也不會惹來非議。
總而言之,盧建軍確實是想了辦法,來應付這些外界的關注的。
江森吃得很快,呼呼幾口,就解決掉了味道還行的晚飯。
晚飯過后,飛機窗外的天色,也開始慢慢暗了下去。
機艙里的光線,不一會兒,就跟著變得昏暗。
江森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仰頭靠坐好,戴上眼罩,老苗還給他披了條毯子。艙內辛苦了一周的森之隊全體,此時也都不再說話,有人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萬米高空之上,江森的思緒又回到兩天前的那個下午。
那天《面對面》的采訪時間很充裕,他和王智漫無邊際地聊,前后其實聊了至少有兩個小時。
先是回憶往昔,06年第一次接受采訪,是因為他“孝感動天”外加網文處女作一炮而紅,當時他完全還是個小角色,甚至連小角色都算不上,手里也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績。王智之所以去找他,純粹就是為了湊當時互聯網社交媒體的熱鬧。
但是到了第二次,也就是去年,那回就比較牛逼了,因為年初拿到全球銷量冠軍,在《新聞聯播》里被報道了整整12秒,雖然只是一條快訊,可當時確實轟動一時。只可惜王智興沖沖跑來采訪完后,一直到高考之前,他就都沒什么熱度了。直到仲夏末,他才因為高考的事情又沖上熱榜,然后等他的小作文貼出來后,一直到剛剛過去的二月份,都在持續受到攻擊。
“所以高考的事情,你不想再提了?”
“不是不想,是沒有太大的意義。畢竟高考作為對國家來說,可以堪稱國之根基的這么一回事,如果有關部門自己不在乎的話,我個人也不會非要花力氣去說太多話的。
只要我確信,我的文憑在今后漫長的人生中,是經得起我們這套社會系統的程序檢驗的,我就不會再去關注那些誹謗和詆毀我的人,如果需要報警,那我就報警,我還是想為咱們建設好法治社會貢獻一點微薄的力量,但是,民事訴訟的話,可能我就不追究了。
因為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年里,我們控告了那么多的人,然后我的律師把很多案件的辦結回執或者材料交到我手里時,我才發現在網絡上造謠我的人,原來兩極分化得很明顯。
有些人點子特別硬,公務人員,大學教師,甚至政法系統的,甚至是有一定職務的,官司非常非常難打,有好幾十個人,從零六年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打。這些人完全是思想觀念里頭,存在一種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毫無道理的,對我個人的仇恨情緒。要讓他們道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賠錢呢,這些人要么堅決不執行,要么就無所謂。
我就真的不想浪費那么多的社會資源,去和這些人攪和個沒完。我相信以后我們這個社會,這個時代,一定會教育他們。多行不義必自斃。
這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我說兩極分化的另一極,另一些人,我其實就是真的發自內心地同情他們。這些人家里條件很多都非常糟糕,有些小孩子,才十五六歲,他也不讀書,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沒事情就去網吧混,看到網上有人罵我,他也分不清真假對錯,就跟著罵。還有些沒什么文化、沒有工作的中年社會閑散人員,這群人呢,其實是把他們對人生的憤懣和對社會的憤怒,發泄到我身上了。我看過最讓人不忍心告他的一個嫌疑人,是一個下半身癱瘓的殘疾人,我的律師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只要求他賠償一塊錢的精神損失費。
后來我們地方法院判了,確實就賠了我一塊錢,但是還有訴訟費啊,對不對?一千多將近兩千塊錢,那個殘疾人在法庭上就哭了,罵我混蛋王八蛋,我也沒辦法,我也心里很過意不去。”
“那你幫他支付這筆錢了嗎?”王智打斷道。
“沒有。”江森道,“我雖然同情他,可是我不能出爾反爾。我告了一千人,這一千人在目前這種狀況下,就是我的敵人。對敵人,我是不會手下留情的。所以我剛才說了,是以后,以后我才不會去追究這部分人的責任,我只負責報案,其他交給有關部門。抓也好,不抓也好,判也好,不判也好,那都跟我沒關系了。可現在,我手頭的事情必須完成,要有始有終。”
“你指的終是……把這一千人的案子,全都了結了?”
“是的。”江森道,“一個都不能少。”
“現在還剩多少?”
“不多了,兩百多個,快的話,三年內應該能把所有這些官司都打完。慢點的話,恐怕拖個十年也說不定吧。”江森笑道,“說不定有的人,一邊跟我們打官司,一邊就升職了,更難了。”
“你說得很諷刺。”
“但現實往往更諷刺,不是嗎?”
王智想了想,反問:“你覺得這樣,足夠問心無愧嗎?”
“當然足夠。”江森很堅定地回答,“有人犯了錯,不管他坐在什么位置上,犯了錯就是犯了錯,我較真一點,是因為我知道我們較這個真,是為了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
“這個世界不夠美好?你指的是……”
“全世界,整個人類歷史,世界的每個角落。人類歷史從來都不美好,社會也永遠不會絕對美好,但是這不正是我們努力奮斗的方向和意義嗎?有一分光,便發一分光。黑暗中若沒炬火,我便去做那炬火。雖然永遠不會有絕對的美好,但只要能讓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好,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目標和希望?”
王智抿了下嘴唇,做思考狀。
“所以關于興奮劑的事情,你也是這個態度?”
“當然。原本主觀上,我就是去比賽的,不是去娛樂大眾的。我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對社會公眾有什么交代,我只要對我自己、對為我提供支持的國家有關機構還有賽事主辦機構有交代就行。其他外場的事情,你只要不觸碰法律,不損害到我的正當權利,那我當然也尊重和維護他們發表觀點的權利,哪怕他們說得不對,帶著情緒。”
“這好像……聽起來有點矛盾。你怎么能做到,既不允許他們……你說的污蔑和誹謗,又尊重和維護他們發表觀點的權利?這不是一個悖論嗎?”
“當然不是。”江森笑了笑,“主動發帖的,明顯屬于尋釁滋事、誹謗和侵害名譽,但下面回帖附和的,就可以算表達自己的觀點了。所以冤有頭債有主,我以后只告那些發帖的。網絡空間不是不法之地,每個人都需要對自己的一切言行負責。”
“嗯……”王智不由自主地發出個聲音,有點無語地搖了搖頭。
臉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這個微妙的表情,定格在江森睡著前的那一秒,幾小時后,他被空姐溫柔地喊醒,系上安全帶,在一陣氣流顛簸中,回到了申城的土地。
“辛苦了,辛苦……”
“下周一,醫療和飲食組回來報道,行政組和新聞公關組去江森的公司坐班,安保組按你們的排班表來,教練組照去年的工作安排不變!”
從飛機上下來,盧建軍大吼著,交代江森新學期全隊人馬的工作。
其實這些都是說過很多次的,但是盧建軍還是覺得有必要再多吼兩聲。
廖峰的助手端著設備,忠實地記錄下這忙碌的景象。
江森則走到一旁,拿出手機,接起了電話,郭剛打來的,江森面露不快,“怎么了?王永勝不同意?王永勝……就是你老板吧?我記得他職務不高吧?
滬旦都同意了,他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手機那頭,郭剛苦著臉道:“問題就出在學校同意上啊!原本他也沒把咱們這個項目當回事,可是上個月學校不是跟你簽了備忘錄嘛,他不知道從哪里就打聽到,你去年開學前跟招生組說的,要搞黃芪項目。還有東甌市那邊關于你的新聞報道又一大堆,隨便一查就能查出來。加上中醫系那邊,有個女博士生到處瞎嚷嚷,咱們之前自己也漏了點風聲……”
江森微微皺眉,“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啊。”郭剛哭兮兮道:“明明都封校了,王主任居然背著我,寒假去把數據做了出來,還把文章給發了。都發到國內核心期刊上去了,昨天才登出來,我今天下午才知道。”
江森瞬間臉色一變,“文章發了?”
“嗯。”郭剛可憐巴巴,“江總,你還要我嗎……”
“不要這么惡心心,人家家受不了。”
江森暴躁中止住郭剛的哀傷,問道,“那王永勝現在想怎么樣?”
郭剛道:“他說文章版權是不可能轉讓給咱們實驗室的,但是他可以個人掛名,來當實驗室的首席顧問,他可以技術入股……”
“入股?入多少?”
“三成。”
“那我聘用他,是不是還得額外支付一筆報酬?”
“多多少少,總得意思一下吧。”
“聽起來好像也不是不行啊……”江森反正也就是想拉滬旦來背著書。
郭剛聞言,立馬跳腳:“不見得啊!江總!王永勝他身上關聯公司一大堆,以后要是反水,轉頭咬你一口你就傷筋動骨!哪有我身家清白這么值得相信!你不是答應過要培養我的嗎!”
江森被郭剛吼得耳鳴。
這時廖峰他們的鏡頭,又跟著幾個同機乘客掃過來了,只能匆忙道:“別急,他文章都已經發了,現在哭也沒用。等后天開學再說吧,到時候我再聯系你。”
把手機一關,就露出笑容跑向路人粉們,握手合影,被迫營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