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號樓出來,時間已經將近晚上八點。
和陳布達在樓下揮手道別,江森在已經變得有些發涼的夜風中,緩緩輕吐一口氣。
這是今天的第三次重要利益交涉了。
從申醫藥學院副院長兼任中藥系主任到藥學院院長,又從藥學院院長到藥學院中藥學教研室主任,同樣是大一新生,有人在開學第一天選擇夢游,有人在開學第一天選擇發奮圖強,個別人短暫雞血,還有個別人和對象去開房,而森哥,則在上課、碼字和訓練之余,抽空親切會見了三個和他本人專業毫不相干的校內大佬。
從早上四點半起床到現在,一直這么連軸轉,體能倒是無虞。
可確實特么的……心累。
主要是除了陳布達的一個承諾之外,他這一整天,幾乎什么都沒得到。
最大的正面收獲,居然是早上六點多把那四千字發給責編位面之子后,從位面之子那兒收到的一句“二爺威武”。這特么就簡直是簡直了,好像人生才剛開始,就已經在走下坡路似的。
媽的!這可不行!
江森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想找個號碼。
袁杰忍不住抬手看了眼時間,提醒道:“森哥,快到睡覺時間了。”
“嗯,知道,我先預約一下,明天還得見個人……”
江森拿著手機,在通訊錄上翻了半天,卻沒找到那個想找的人手機號碼,不由想起來,陸小娜的電話號碼,應該是存在序列最低級的那部手機里了,只能轉而打給葉培。
“小葉,幫我約一下陸小娜,我們中醫系研究生部的一個師姐,對,號碼在你那部手機里,你問她一下,明天下午或者晚上,什么時候有空,最好問問,能不能把她老板帶出來。她家那個博導,好像姓胡吧。她要是說有時間,就約在叉叉酒店西餐廳,我晚上過去。
興奮劑?怕個球!媽的我們全隊包他家兩層樓,這特么還敢讓老子吃瘦肉精,我讓耐闊大中華區把他們告得親媽都認不出!你當帝國主義國家的資本家是好欺負的?開玩笑呢?”
江森怒噴著掛了電話,轉頭看看沉默的兩個兵哥哥,又換回溫柔的語氣,“走了,回去睡了。”
袁杰微微縮了下肩膀,安靜跟上。
眼前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看不清啊。
跟體委總局、跟東甌市地方、跟跨國公司,牽扯得都好深的樣子,現在又加上了滬旦這個國際一流的學術機構,好像是要攢家底造反似的……
三人一路沉默著回到研究生寢室樓,在寢室門口互道晚安。
走進自己的202房間,江森關上門,屋子里安安靜靜,宋大江只是轉頭他看一眼,就又馬上轉回頭,繼續復習他的功課。開學才上了一天的課,筆記就已經做了好幾頁。
江森不聲不響,去刷牙洗澡。接著沒一會兒,就同樣坐到了書桌前。距離九點鐘的睡覺時間還有將近一個鐘頭,他不想睡,也沒有碼字的興致,難得有空,就翻翻教材。
兩個人就像比拼耐力似的,屋子里持續安靜了超過半節課的時間,宋大江終于敗下陣來,首先忍不住開口:“我把草莓吃完了,怕你晚上回來晚,放到明天會壞掉……”
“嗯。”江森點點頭,“挺好,只要腸胃受得了,能吃就是福。”
宋大江咧咧嘴,又說:“我爸媽說,讓我謝謝你。去年要是沒你給的錢,我家的年都不知道該怎么過了。我弟再過幾個月,也要高考了,他想說考到這里來。”
“宋大河?”江森在過年那會兒,聽宋大江提過一嘴。
宋大江點點頭,“不過把握不是很大。”
江森笑道:“把握不大正常,你當滬旦是什么地方,隨便什么人都能考?”
“不是,他不是學習不好,他跟我一樣,也是英語不行。”宋大江解釋著,然后好像是憋久了,話匣子突然打開來,“大河跟我是雙胞胎,他小時候身體差一點,休學了一年,差點沒上高中。是我們初中校長自己掏錢,才讓大河把初中讀下來的。”
“嗯?!”江森不由轉過身,望向宋大江,“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敢在朕的面前賣慘?你哪兒來的勇氣啊?想不想聽聽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不是,不是。”宋大江忙擺手,“我是想說,我跟大河商量過了,要是他考上這邊,下學期我就搬出去跟他一起住了,他還有點小兒麻痹,腿腳不太方便。”
“嗯……”江森沉吟了一下,“好吧,算你慘……”
“還行吧……”宋大江撓了撓頭。
江森被這么一打斷,看書也沒什么心思了,看看時間差不多,就蹬蹬上了床。
九點沒到,住宿區里幾乎每一幢樓的每一個宿舍里的燈都還亮著——少數沒開燈的,那也是出門下館子或者有什么其他活動。宿舍區的草坪上,還有人在彈吉他唱歌,住在二樓的江森和宋大江能聽得很清楚。但即便如此,宋大江也不得不早早就“陪睡”了。
沒法子,總不能影響江森休息。
獎學金和奧運會金牌比,孰輕孰重,宋大江還是分得清的。
大局為重,大局為重!
更不用說江森現在還算他家半個恩人。
宋大江麻溜地洗漱完,拖著濕答答的拖鞋關了陽臺的門,拉上窗簾。然后脫了衣服,熄燈上床。宿舍里瞬間一片漆黑。江森面朝著墻,側躺著和葉培打著電話,確實明天晚上七點,和陸小娜的見面事宜。至于那位胡教授去不去,陸小娜也沒個準信。
宋大江靜靜聽著,不由得側過身來,隔著宿舍的走道,靜靜看著江森的背影。
過了幾分鐘,江森打完電話,放下手機,一個翻身過來,冷不丁發現宋大江正姿勢妖嬈地盯著自己,不由道:“公明哥哥,你不要這樣啊……”
“啊?”宋大江有點茫然,“我怎么了?”
“算了,當我沒說。”江森完全不想向純潔的鄉下直男科普那些無聊的褲襠知識,而且他本身對這些破事兒也就不怎么愿意說,扯了扯被子,就閉上了眼,“睡了。”
“嗯。”宋大江應了一聲。
然后安靜了一小會兒,他又自言自語起來,“我好像有點失眠了。寒假的時候我閑著沒事,看了幾本查庸小說,我有個事情很想不明白。為什么那些大俠的師父,總是年紀比較大的?按理說那些大俠的師父,年輕的時候也都是天才吧,早就應該碰到別的天才,培養出一大群高手出來,這樣人才梯隊建設才不會斷代啊……”
“你在吐槽哪本書?全真七子還是武當七子?”江森隨口反問。
宋大江道:“沒啊,我就是覺得這個寫法不合理,為什么主角的師父就必須是老頭子?就不能是老尼姑,或者中年人,或者跟他年紀差不多的?”
“嗯……這是個好問題。”江森不由得被宋大江問醒了,“我覺得這應該是一種印刻在人類基因中的本能社會認知吧,就跟工蟻天生就知道自己是苦力,知道社會層級上,什么樣的人,應該對應什么樣的位置一樣。”
“啊?”宋大江懵逼了,“森哥,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事情嗎?”
“當然是啊。”江森道,“你想嘛,主角他的故事線軌跡,一般都是什么樣的?通常都是從無到有,從弱到強,對不對?就像咱們普通人,只要你足夠努力,日復一日,慢慢變強,強到一定的程度,就容易觸碰到別人的利益,反派是不是自然就出現了?
就假設你在申醫門口賣煎餅,一開始申醫門口只有兩家煎餅攤子,一家在北出口,一家在南出口,然后只有你特別傻逼,選在了停尸房出入口的東出口。
最開始的事情,你們三家都是各賣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因為你干活特別賣力,煎餅口味特別好,服務態度好,還干凈衛生,回頭客就慢慢多起來,直到有一天,誒,突然間你就紅了。大家都說停尸樓門口那個攤子的煎餅好好吃啊,特別是晚上十二點過后,媽的風味特別牛逼。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慢慢的大家都不去北出口和南出口買煎餅了,都上你家來了。
那你看,人家北出口和南出口,是不是就要恨上你了?”
“嗯……”宋大江被江森越扯越懵逼。
江森卻聊性勃發,停不下來,“這就是武俠世界,年輕天才劍客慢慢成長,沒過幾年,就搶了前輩們也就是同門師叔甚至是師父的風頭,并且在某種規則下,還即將取代這些人的地位。你想想,換作是你,好不容易考死考活,剛搞出一點成績,身后卻突然有個掛逼,媽的兩三年時間就要追上來,把你一腳踩下去了,你說,你甘不甘心?”
老子當然不甘心!
宋大江心里怒吼,嘴上卻道:“那要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厲害啊……”
“對啊,所以小說里,還有正派和反派之分嘛。”江森道,“像你這樣比較講道理的,就是正派,那些不講道理的,一看到主角發達就要弄死他的,那就是反派。
但是咱們客觀地講,反派那也是沒招啊。
生態位之爭,你上來了,我的人生就失敗了,那不就得你死我活嗎?就跟停尸樓煎餅一出來,北出口和南出口的生意都沒了,那人家南北兩個出口的老板,還不得向城管舉報?你優秀是優秀,但你砸人飯碗,人家就得跟你拼命啊!對不對?”
“呃……”宋大江模棱兩可不表態,“這和我剛才說的那個問題,有什么關系?”
“關系大了!”江森道,“你得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件事的本質上是什么?這件事的本質,就是階層躍遷的過程。一個很牛逼的年輕人,長本事了,往上爬的過程中,就一定會和既得利益集團發生摩擦,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有你沒我!如果這個年輕人,剛好特么的有主角光環,老天爺在他面前跪下了,書里最后一章,他贏了,就是大結局。
但是呢,我們要知道,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不是那個世界就毀滅了,其實還是有后續的。后續是什么?后續就是,那個逆天改命戰勝反派的少年,他自己就成了新的既得利益者。這本書的后續,就是若干年后,那個世界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少年天才,來挑戰前天才少年、現任武林盟主、新書續集最終大反派的權威。
只不過新書主角少年,剛開始,一定是干不過老書主角的。
但是不要緊,因為這個時候,這個世界的主角光環已經轉移了,所以這個新書少年,很快就會遇上前傳反派,也就是新書反派的仇人!”
宋大江已經混亂了,在黑暗中后悔道:“森哥,我懂了,要不我們睡吧……”
“不!我不睡!”江森蹭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夜里九點來鐘,夜生活正要開始的時候,好像接上了前世的頻道,忽然狀態亢奮,“所有一切故事,要從任我行年輕的時候說起……”
宋大江:“……”
“話說任我行年輕時,也是天才中的天才,而且隨著他的發育,魔教前教主王鋼蛋,越看他越像是要篡位的樣子,就忍不住對他下手了。但是他萬沒想到,任我行是開掛的,兩個人在公司年度業務水平大會上才剛一交手,王鋼蛋就不慎中招,蛋就被吸軟了。”
“噗——!”
隔音不好的隔壁房間,正豎著耳朵聽江森講故事的袁杰,一口礦泉水噴了出來。
江森聽到動靜,但并不在意,繼續很認真地往下說:“王鋼蛋變成王軟蛋之后,任我行就登上了魔教教主的寶座。當上教主之后,任我行每日兢兢業業、勵精圖治,很快就把魔教建設成武林優秀先進門派,而在這個過程中,魔教的人員規模也不斷擴大,很多優秀少年發奮圖強,秉燭夜讀,就為了通過魔教的正式編制考試。
在這當中,就有我們的新主角,東方不敗。”
滿臉無語的宋大江,不知不覺,又聽得認真起來。
“東方不敗同學考入魔教后,因為打怪效率高、升級速度快,而且品格高尚、辦事厚道,深得同事擁護,于是很快的,在魔教民主選舉制度下,他沒過幾年就躥到了任我行身邊,當上了副教主。當時任我行那叫一個我草啊,越看東方不敗,就越覺得這年輕人是要謀朝篡位。”
宋大江驚呼:“歷史重演了?”
“沒錯!”江森道,“但是任我行,又怎么可能眼睜睜讓這件事發生?為了阻止東方不敗篡位,任我行暗中謀劃,終于過了很久,他終于想到一個讓東方不敗遠離群眾、遠離朝堂、遠離一切資源的辦法。在某個‘真抓實干、去到最一線接受再教育’的會議后,任我行派東方不敗去了魔教廁所管理中心,專門負責掏糞,但對外宣稱,就是派副教主去進修了。等到副教主神功大成,就讓他回來,擔任代教主,教委副書記。
可是任我行機關算盡,卻算不過天意!”
隔壁袁杰驚道:“難道是東方不敗不小心吃到屎,吃屎能增長功力?”
“錯!”江森道,“東方不敗沒吃到屎,而是卻遇上了另一個掏糞工人。那就是十年前被任我行打敗之后,就一直隱姓埋名,隱藏在魔教掏糞中心的前任教主,王鋼蛋!”
宋大江的眼睛,慢慢睜大:“所以王鋼蛋……就是東方不敗的師父?”
“沒錯。”江森往下說道,“王鋼蛋閉關十年,每日在糞坑中苦修,終于窺見武學奧義。他認為,痛苦,就是人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只有極端的痛苦,才能造就最強大的力量。而當年他的鋼蛋神功,輸就輸在表面上很強,但實際卻從沒遭遇過痛苦的錘煉,所以才會輸給任我行。
作為一代宗師,也可能是上上本書的主角,王鋼蛋的主角光環,在這一刻又回來了一點,于是他根據自己的苦修心得,創造出了一門以不可逆痛苦為代價的武功……”
“我知道!”耳朵貼著墻的袁杰迫不及待地大喊出來,“是葵花寶典!”
“對!就是葵花寶典。”江森答道,“天下武學,紛繁萬千,相生相克,沒有最強的招式,只有最強的人。招無定式,無招更比有招強,蛋無永鋼,無蛋更比鋼蛋鋼。
但是王鋼蛋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狠下心來,真的割蛋強身,但他又看不得任我行在教主的寶座上逍遙快活。于是在見到東方不敗的那一刻,他就下定了決心。
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徒弟!曾經奪走我教主之位的那個人,我一定要讓他也嘗到那種痛苦!任我行,你等著吧,很快我的傳人,就會帶著空蕩蕩的褲襠,將你趕下教主的寶座!”
宋大江聽得滿腔熱血沸騰,“東方不敗……他就這么割了?”
“唉……”江森忽然長長一嘆,“一個沒有家庭背景,沒有任何資源的年輕人,靠著自己的努力和聰明,一步一步開掛爬到副教主的位置,卻被任我行一腳踢回山腳。他怎么可能甘心?他這么長久的努力,就這樣白費了嗎?他的野心和他的夢想,就這么輕易消失了嗎?”
宋大江和袁杰,不由得沉默了。
江森卻瞬間入戲,激昂道:“不!當然不!為了成功,他連生命都愿意付出,區區兩個蛋,又算得了什么!東方不敗和王鋼蛋,在化糞池邊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他的語速忽然加快,“半年后,就在任我行主持魔教董事局會議的時候,東方不敗突然出現。他冷冷看著驚愕的任我行,心里沒有恨,褲襠里沒有蛋,只有對權力的無限向往。只用了三招,任我行就輸了。東方不敗終于拿到了教主之位。任我行因為魔教連續兩年業績下滑,違反大明治安條例法等等原因,加上他打不過東方不敗,被降職去了塔底養蚯蚓。
然后又過了幾年,魔教再次招考,進來一個年輕人,名叫令狐沖……”
宋大江弱弱打斷:“令狐沖不是華山派的嗎?”
“這不重要,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江森暴躁搶回麥克風,“重要的是,若干年后,令狐沖為了一個女人,又甘愿去塔底養蚯蚓,由命運邂逅了任我行。
但由于東方不敗比較狠,所以任我行并不是令狐沖唯一的師父,令狐沖后來又退出魔教,自主創業,認了好幾個師父,都是曾經很牛逼現在很低調的老爺爺。
而所有這些老爺爺,又都有一個人到中年卻被年輕人干掉,現在急切想要報仇的夢想。最終令狐沖繼承所有老爺爺的能力和夢想,殺上光明頂……”
“東方不敗不是住黑木崖嗎?”袁杰跟著打斷。
江森鳥都不鳥,總結陳詞,“所以為什么主角的師父,都必須是老爺爺呢?因為這其實就是利益的碰撞和權力的交接。年輕人必將挑戰中年人,老爺爺必須借年輕人的力量來找回場子。
每個主角的一生,都從年少有為開始,但絕大多數,都在中年掛了,只有極個別像張三豐這樣的,能一直牛逼到老。因為張三豐他是自主創業,并且為市場創造了全新的需求。他沒有擋年輕人的路,反而給年輕人提供上升通道,也就當然沒有年輕人帶著老爺爺過來追殺他。
不像日月神教,從來不在做大蛋糕上花心思,在分配上,又方式粗暴,規則缺位,不管對內對外,都是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永遠你死我活,永遠有你沒我。
這樣的單位,你不內斗誰內斗?這樣的江湖,又怎么少得了不甘心的老爺爺,而哪個老爺爺,又不是從少年走過來的?所以大江,現在你知道,為什么小說主角的師父總是老爺爺,而停尸樓下的煎餅攤,又為什么會總被城管抓了嗎?”
宋大江眼珠發直,“嗯,森哥,你講故事……真厲害。”
“睡吧。”江森咧咧嘴,說得心滿意足躺下。
心里卻不由得幽幽一嘆。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故事好講……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所有故事,都是現代史。他這輩子,也不知道要解決多少個王鋼蛋、東方不敗、任我行和令狐沖,才能爬到那個會被少年挑戰的位置。
真是好特么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