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的這兩日,外朝朱祁鈺動的不多,但是內廷當中,他已經漸漸開始布置。
他既然下定了決心,要整肅內宮,那么從動作上來說,其實也無非就是兩步。
首先是拿掉孫太后的人,然后是提拔自己的人。
這兩個相對來說,后者其實更容易一些。
這幾日下來,除了成敬之外,加上興安,他總共提拔了四個總管太監,分別是御用太監王誠、都知太監舒良、御馬太監張永。
說起來,這還要托王振的福,他出征的時候,帶走了不少緊要內宦,土木之事一出,不僅是外朝,宮內也出現了不少高級內官的缺額,朱祁鈺便直接拿來就用了。
不過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外朝上頭,宮里頭他只是提拔了這些人上來,吩咐他們聽從吳氏的令諭,別的倒是沒怎么管。
此刻聽吳氏提起,于是問道:“母妃說的是哪些人?”
吳氏捻著珠子,道:“這宮里頭大多數的內宦,只要你冊封詔書一下,哀家自可處置,但是有幾個人,卻是不好妄動。”
“一是慈寧宮總管太監王瑾,二是御用少監阮浪,他二人是范弘門下,和王振牽連不深,又在宮中資歷年久,沒有理由,不好無故打壓。”
凡事都要講究一個理字,宮中內宦固然是天子家奴不錯,但是也不是無緣無故就可以處置的。
宮中孫太后的人有很多,但是大多數品階都不高,想找錯處很容易,實在不行,打發出宮去便是。
但是像這種到了執掌內廷衙門級別的太監少監,還是要講究規矩的。
后宮當中,也是眾目睽睽都看著呢,好不容易混到了這等地步,結果什么錯都沒犯,就被打殺了,以后不免讓后宮也風聲鶴唳。
朱祁鈺聞言,先是一怔,隨即便輕輕嘆了口氣。
這兩個人他也熟悉,阮浪就是前世“金刀案”的重要參與者之一。
至于王瑾……
前世的時候李永昌還在,他自然是老老實實的待在御用監,待他登基之后,經過王誠的引薦,也算是他的心腹之一。
不過如今看來,局面已大不相同,十有八九,是被孫太后拉攏過去了。
身在宮中,有些事情,其實是由不得自己決定的。
擰著眉頭思索了一陣,朱祁鈺忽而舒展了眉頭,開口道。
“母妃,若是他們沒什么錯處,倒也不必強加于人,被拿了把柄反倒不美,留著便是!”
吳氏手里的珠子停了停,臉色略有些不滿,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除惡務盡的道理,該是懂得,怎么如此婦人之仁?”
眼瞧著吳氏有些生氣,朱祁鈺倒也不緊不慢,伸手將眼前的茶盞添滿,道。
“母妃莫急,除惡務盡的道理,兒子自然是明白的,但是問題是,這惡,真除得盡嗎?”
面對著兒子的發問,吳氏愣了愣,陷入了沉思。
于是朱祁鈺繼續道。
“母妃,朕之所以想要在后宮大動干戈,無非是想要后宮安寧,不生波瀾,要達到這一點,事實上,原也不必趕盡殺絕,只要宮中太后仍在,有些事情,便是絕不了的。”
這也是朱祁鈺這段時間才剛剛想明白的道理,他清洗后宮,為的是將后宮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這不代表,就是將孫太后的人馬一網打盡。
事實上,也根本打不盡!
前世的時候,他雖然不曾這么大規模的清洗內宮,但是那么多年,有吳氏和汪氏統管后宮,說是經營的密不透風,也不為過。
但是還是鬧出了“金刀案”和“南宮復辟”。
就像現在一樣,孫氏到底是皇太后,朱祁鈺折掉他一個李永昌,里面就會冒出一個王勤頂上。
就算他再想法子折掉王瑾和阮浪,也自然會有新的人再頂上。
后宮中人,往往身不由己。
受了孫太后的提拔,心中愿不愿意,都會成為她的人。
換句話說,所謂的除惡務盡,就是個偽命題。
孫太后在一天,這個惡就除不盡!
當然,除不盡不代表不除,孫太后一己之力,能夠保下的人畢竟有限,這宮中大多數地方,該清洗還是要清洗。
但是想要一網打盡,卻是不可能的。
吳氏亦是心思通透之輩,朱祁鈺這么一說,她便也明白過來,想了想,道。
“如此也好,孫氏將王瑾調走,本就是在表明態度,你剛剛登基,便這么明目張膽的動她的人,傳出去落得個刻薄寡恩,威逼太后的名聲,也不好。”
然而說完之后,吳氏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有些不甘心,道。
“你說的道理,哀家也能明白,不過這些人留著,終歸是個隱患,不曉得什么時候,就會出亂子。”
朱祁鈺倒是坦然,勸道。
“母妃也不必如此,太后既保下他們,總不會白養著他們,留著他們是要讓他們做事的,有朝一日,亂子真的出了,被打殺的,可就不只是這幾個內宦了。”
話說到最后,朱祁鈺的嘴角泛起一絲冷意,口氣森然。
不得不說,前世的南宮復辟,讓朱祁鈺想了很多。
曹吉祥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
沒有曹吉祥,還會有李吉祥,王吉祥,只一個內外傳遞消息的內宦而已,孫太后想要找到容易得很。
所以歸根到底,根子不在于這些內宦,而在于他們背后的人!
感受到兒子突然泄露出的殺氣,吳氏眉頭浮起一絲憂慮,不安道。
“皇帝,你可不能沖動……”
她在宮中多年,陰損狠毒的伎倆不知道見了多少,但是只要做了,都必然會留下痕跡。
太后到底是太后,朱祁鈺真要是對她動手,哪怕做的再隱蔽,也很難不出差錯。
后宮之中,殺一個人容易,但是要應付殺人帶來的后果,才是真正的麻煩。
真要是這么做了,朝議民情暫且不談,鬧出什么謀反靖難的事兒,才是真正的大亂子。
所以一時之間,吳氏是真的害怕朱祁鈺真的犯渾。
所幸的是,朱祁鈺也不傻,看著吳氏緊張的樣子,開口道。
“母妃不必擔心,朕還不糊涂,就算是要動手,也得他們先動手,朕豈會做那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之人?”
吳氏能夠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鈺自然懂得。
孫太后要死,只能是她自己尋死,他那遠在虜營的哥哥,也是一樣!
陰謀詭計成不了大事。
前世的時候,朱祁鈺不是沒想到一勞永逸,但是他更明白的是。
只要南宮中的太上皇和宮中的孫太后一旦出事,是不是他做的,天下人都會覺得是他做的。
不要以為天下承平,就真的社稷安穩了。
朝野民間,圖謀不軌的人多了去了。
他這頭敢殺了朱祁鎮,要不了多久,不忠不孝,不悌不義的名頭,就會壓在他的頭上。
他哪怕不在意身后之名,總要在意朝局平穩,天下安定。
到時候,各地的藩王宗室,都不用多,就那么兩三個,站出來指責他殺兄弒君,哪怕沒有證據,各地也必會烽煙四起。
不要以為宗室真的是吃干飯的,武宗時,朝廷已經削藩那么多年,不還是鬧出了寧王之亂?
何況除了宗室,還有各地的武將。
這種事情,甚至連證據都不需要。
只要朱祁鎮前腳暴斃而亡,后腳朝野民間必然會流言四起。
朝廷就算是能派兵鎮壓,又能壓得了幾次?
規矩和敬畏這種東西,建立起來困難,但是要破壞,不過一夕之事。
朱祁鎮做的再錯,都是他的哥哥,大明的君王。
于家而言,他是弟弟,朱祁鎮是哥哥,所謂長兄如父,于國而言,他雖是皇帝,但是朱祁鎮是太上皇帝,地位和皇太后等同,同樣要高于他。
若是殺了朱祁鎮,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以下犯上。
朱祁鎮能夠奪門成功,是因為他是兄長,是君上,無論于家于國,地位都要尊于朱祁鈺,談不上什么以下犯上。
而且前世朱祁鈺的法統來自于他,他要拿回皇位,其實是合理合法的,只是政變的方式不合適而已。
即便如此,奪門之后,朱祁鎮還是不得不重用廠衛,身邊之人稍有異動,便嚴刑峻法,惹得朝局動蕩不堪。
這要是換了朱祁鈺,以下犯上,殺兄弒君的名頭穩穩扣上來,禮法立刻就亂了。
他能夠以下犯上,別人難道就做不得?
都不說那些尋常百姓,單說那些掌軍的將領,看到此事會怎么想?
他將京營交給于謙,是知道于謙不會有異心。
但是除了京城,各地手握重兵的武將,看到他以臣弒君,以弟殺兄,難道就不會起一點心思?
心中沒了敬畏,破了禮法秩序,天下遲早大亂!
是,歷朝歷代的確是有犯上乃至弒君的。
唐有玄武門之變,宋有斧聲燭影,明有靖難之役。
可這些人,哪一個不是馬上君王,開國不久。
朱祁鈺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他沒有唐太宗的雄武,也沒有太宗皇帝的偉略。
直白點說,他帶不了兵,打不了仗。
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跟那幾位一樣,親自手掌兵權。
兵權,不是一份圣旨,一道命令,就能握得住的。
失去了禮法秩序的約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真心效忠于另一個人。
想要將軍權牢不可破的握在手里,就只有一條路。
真刀真槍的上戰場搏殺!
只有自己親自帶的兵,才會真正的效忠于自己。
要是做不到這一點,就老老實實的,維持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法大義,帶著鐐銬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