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朝臣們所料,這次早朝過后,沒過兩日,老天官就再次遞上了請辭的奏疏,當然,結果依舊是被駁回。
但是走到了這一步,朝中任誰都能看得出來,老天官去意已決。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老天官就此退去。
這些人當中,除了依附于老天官的門生故舊,還有就是,不希望王文上位的人。
應該說,當天子那份封賞的詔書出來之后,朝中的多數朝臣,都在猜測,王文的下一步,是升遷吏部尚書。
但是這個老頭,脾氣又臭又硬,之前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
不愿意讓他上位的人,還是有很多的!
而且,雖然大家都猜測,天子屬意的是王文,但是朝局之上,從來都沒有什么一定之事。
因此,看似終于平靜下來的朝局之下,實際上卻重新醞釀著洶涌的暗流。
與此同時,大理寺的動作也很快,幾日之內,就將已經被下獄的石璞一案,審理結束。
結果發現,這位前工部尚書,不僅有行賄之舉,還曾在任上貪污銀兩,瀆職瞞報修河工程。
最終三法司核定,數罪并罰,抄沒家產,石璞罪犯欺君,判斬刑。
金英倒是逃過了一劫,畢竟他是天子家奴,不是朝廷命官,三法司無權處置。
因此,在石璞一案判決結束之后,配合查案的金英,也就按照天子的意思,啟程準備被送往南京佛寺祈福。
雖然說,這和終生監禁沒什么差別,但是天子并沒有下詔查沒金英的家產。
也就是說,他下半輩子雖然只能在佛寺度過,但也不至于過的窮困潦倒。
這也算是,為金英當初竭力反對南遷的最后一點恩賞。
以此案為契機,三法司再次呈上了王振一案的結案文書。
這一次沒有受到什么阻礙,遞上去的第二日,天子便準了……
慈寧宮。
孫太后斜靠在榻上,神色清冷,眉宇間擰著一股濃濃的憂愁,下首,跪著一身布衣的金英。
今日,是金英即將被押送往南京的日子。
到底是在宮中侍奉了多年的人,臨行之前,孫太后要見他一面,朱祁鈺也不好阻攔。
望著眼前這個衣著樸素,頭發花白的內宦,孫太后幽幽的嘆了口氣,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何突然之間,皇帝便對你動手了?”
說實話,這一次的變故,著實讓孫太后有些措手不及。
三法司查的是王振的案子,但金英和王振素來不和,這是滿朝皆知的事情。
所以任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廷鞠的火,會突然就燒到金英的身上。
勢若雷霆,又準又狠。
以致于當孫太后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連調動朝中力量為金英說話都做不到。
現如今,她能做的,也就是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換下了平素的華麗袍服,一身布衣的金英,似是驟然變得蒼老了起來,不過他的臉色倒還算平靜,磕了個頭,道。
“娘娘,這件事情,內臣也看不分明,前番皇上命內臣交出東廠時,內臣便覺得,事有不對。”
“不過當時,皇上很快就換上了舒良,于是內臣只以為,皇上是不愿東廠在內臣手中蒙塵。”
“然而現在細細想來,只怕那時,皇上便已開始布局了。”
孫太后沉吟片刻,修長的玉指一下下的輕輕敲在扶手上,輕聲道。
“這么說來,你替哀家聯絡外臣的事情,只怕也被察覺了,不然的話,皇帝不會這么急。”
金英嘆了口氣,眼中隱約泛著淚光,道。
“娘娘,內臣此去,只怕終生無望回京,心中牽掛者,惟迤北陛下也。”
“內臣愚鈍不敏,未能為圣母分憂,只能在南京佛寺中,日日為迤北陛下祈福,望陛下早日歸來,同圣母團聚。”
說罷,在地上深深叩了三個頭,長拜未起。
孫太后一時也有些感傷,自從土木之役以后,金英對她多有扶助。
雖然中間孫太后曾經對他起過疑心,但是終歸,金英一直在盡心盡力的替她辦事。
這次,只怕也是因為替她聯絡外臣,而受了牽連。
見他臨行之前,還牽掛著尚在虜營的自家兒子,孫太后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道。
“走了也好,朝局紛亂,皇帝這次出手雖狠,但到底存了幾分仁慈之心。”
“佛寺是清凈地,雖不得自由身,但總好過一朝不慎,身家性命皆喪,哀家乏了,你去吧!”
金英擦了擦眼淚,再度行了個大禮,這才起身,恭敬的退出了慈寧宮。
在宮門外,早已經有錦衣衛的人等候著,見他出來,押著他便往宮外去。
慈寧宮中,一縷縷的檀香裊裊升起,靜心安神。
過了半晌,一直微微闔著眼皮的孫太后睜開眼睛,撥了撥手里的珠子,輕聲開口問道。
“人,都安排好了?”
在她身后,輕手輕腳剛剛站定的慈寧宮總管太監王瑾,恭聲答道。
“圣母放心,事情已經辦妥當了,錦衣衛自己的人動手,不會有人攀扯到咱們身上。”
孫太后手里的珠子停了停,瞥了一眼王瑾,道。
“非哀家狠心,只是,他做了太多的事情,知道太多的東西,若是被發去鳳陽守陵便罷了,去南京佛寺,哀家心里,總是有些不安。”
王瑾依舊恭謹的低著頭,道。
“圣母仁心,奴婢自然曉得。”
窗外,又是一陣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
雪花鋪天蓋地,落滿了紫禁城,遮掩了所有的顏色,俱成一片雪白……
大雪紛飛中,一隊數十人的人馬,緩緩駛出玄武門,最中間,是一輛古樸的馬車。
高高的城樓上,一干內侍被遣的遠遠的。
朱祁鈺一身青色織金大氅,立于雪中,親自撐著一柄油紙傘。
在他身旁,吳太后披著厚厚的披風,望著漸漸遠去的隊伍,兀自出神。
雪越下越大,呼呼的北風卷著雪花吹過,即便是撐著傘,也不可避免的有簇簇雪花落在身上。
見此情況,朱祁鈺輕聲道。
“母妃若是傷懷,何不去親自見上一面,道個別,金英此去,怕是此生,無望回京了。”
除掉金英的決定,是吳氏下的。
但是朱祁鈺也清楚,金英和自己這位母妃之間,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過往。
雖然吳氏只說,當年被宣宗皇帝托付到金英的外宅中養胎。
但是朱祁鈺也隱約有猜測,這些年在宮中,吳氏勢單力孤,卻能夠安穩度日,其中未必沒有金英暗中幫忙。
老一輩的交情,并非他能夠置評,吳氏不多說,他也不多問。
只不過看到吳氏這副感傷的樣子,他還是有些擔心。
相對之下,吳氏倒是灑脫,淡淡的道。
“金英尚佛,離了這紫禁城,去佛寺祈福,也算得了善終,哀家更該替他高興。”
“只不過,皇帝你雖仁慈放寬,但是他此去南京,路上怕是要不太平了。”
朱祁鈺略略放心下來,同樣將目光放到遠處的隊伍上,輕嘆一聲,開口道。
“母妃放心,金英此去南京,除了有錦衣衛的人馬護送之外,舒良也帶了東廠的人馬,親自在暗中跟隨。”
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朱祁鈺的聲音略到一絲冷意,道。
“朕既然說了,要讓金英到佛寺安度余生,那便不會讓人,將朕的話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