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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章:我,唯我爾

  奉先殿前,天空陰翳,落雪零星。

  大明帝國這對最尊貴的兄弟,相對而立。

  北風裹著雪花落在兩人的肩上,衣袂翻飛,卻吹不散這句話中的沉重。

  在這一刻,朱祁鈺自始至終都平靜的如同一汪湖水般的臉色,終于現出一絲冷厲之色,他這句話聲音不大,但是,其中蘊含的冷峭之意,卻不由讓人遍體生寒。

  朱祁鎮沉默著,但是奇怪的是,明明是這么緊張的時刻,他的心思卻忽然飄到了別處。

  眼前之人的這股氣勢,他很熟悉,因為他曾經有過。

  他想,短短一年的時間,真的能夠將一個普普通通的親王,磨練出如此的帝王威儀嗎?

  念頭一閃即逝,朱祁鎮沒有去看朱祁鈺,而是抬頭望著古樸的奉先殿,片刻之后,方道。

  “你做的很好,比哥哥要好,往后,朕自在南宮保養,不復問政,往事不可追,何必復又提?”

  回京的路上,朱祁鎮想了很多。

  包括之前的種種,包括之后的一切,包括自己回京之后,可能會面臨著什么。

  人總是會成長的。

  一年的階下之囚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他不再是那個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帝王,他開始懂得這世間的萬般苦楚,即便是身為帝王,也有無奈之處。

  當他決定從宣府起行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這一局輸了。

  不過不要緊,他認便是!

  在他看來,從土木祭奠到京中大典,再到如今的奉先殿前詰問,朱祁鈺無非是在提醒他一件事。

  那就是,他這個太上皇,是國家的罪人。

  這位大明如今的天子,處心積慮的想要自己低頭,無非是擔心,自己回京之后干預政務,和他爭奪權位。

  既然如此,他退讓便是。

  這一路上,王瑾和任禮在他身邊隨侍,他們知道的事情,要比李賢,朱鑒等人的多的多。

  朱祁鎮也因此明白了,他不在的這一年,大明發生的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內宮到外朝,李永昌,金英,曹吉祥,毛貴,王長隨,他的心腹宦官,一個個被打殺流放。

  六部之中,最要緊的吏部,戶部,兵部被死死的握在天子手中,都察院的陳鎰也成了天子黨,至于內閣和翰林院,更是被換了個遍。

  勛貴之中,忠于他的靖難勛臣,隨著英國公府的張軏被殺,寧陽伯陳懋被降爵,成國公府的爵位到現在都沒有結果,其他人也零零散散的不成樣子。

  而以李賢為首的一批靖難降將,和以楊洪和范廣為首的邊境勛臣,卻趁機奉迎新天子,把持京營,不斷侵奪五軍都督府的事權。

  朝中僅剩的一些老臣,如胡濙等人,也都明哲保身,這一點,單看這次的儀典便可清楚。

  朱祁鎮自忖,如今的局面,自己根本就沒有重登皇位的希望,所以,他看的很開。

  他覺得,朱祁鈺所要的,無非就是他退守南宮,不再相爭而已。

  既然如此,遂了他的意便是。

  然而,聽了朱祁鎮的回答,朱祁鈺眼中卻忍不住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果然,無論是土木祭奠,還是如今站到了祖宗牌位面前,自己這個哥哥,都從不曾真正有過悔過之心。

  他心里有的,只有自己,有的是權衡利弊,有的是迫于無奈。

  可那份真誠的愧疚之心,他從不曾有過。

  土木二十萬的官軍,社稷宗廟傾覆的危難,都打動不了他的心。

  他眼中所見,是王振的多年陪伴,是錢皇后的深情厚意,甚至是也先和伯顏帖木兒的“真心相待”。

  但,他聽不見黎民百姓的哀哀嚎哭,也看不到,無數支離破碎,艱難度日的家庭。

  我,唯我爾!

  這就是朱祁鎮,他的哥哥,大明曾經的天子,如今的太上皇。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朱祁鈺低頭,忽而浮起一絲自嘲。

  倒是他錯了。

  這句話,原本就不該問。

  于是,他的臉色再無波動,臉上掛起淡淡的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請太上皇,與朕同祭列祖列宗吧!”

  朱祁鈺的本意,是懶得再和朱祁鎮多說,但是,這番神態變化,落在對方的眼中,卻變成了達到目的后的偃旗息鼓。

  眼神當中閃過一絲復雜,朱祁鎮自然也聽出了這句話中的公事公辦之意,輕嘆一聲,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抬步便邁入了奉先殿。

  祭祖的過程乏味可陳。

  朱祁鈺的本意,是希望至少在列祖列宗面前,朱祁鎮能夠稍稍意識到,自己曾是被先皇寄予厚望的兒子,哪怕不為社稷江山,至少為了先皇的期待,能夠為自己所犯的錯誤,哪怕生出一絲絲的懺悔之心。

  但是,沒有……

  既然如此,再繁復的儀典,若不從心順意,也不過是徒有其表而已。

  焚香,誦經,叩拜,更衣出殿。

  兄弟二人再度恢復到了最開始的狀態。

  一言不發,形同陌路。

  不過,讓朱祁鈺有些始料未及的是,他剛出殿門,便瞧見一副儀駕,遠遠的停在遠處。

  宮人撐著的油紙傘下,女子穿著厚實的大紅色暗云紋斗篷,站在遠處,躊躇不前,不住的張望著,臉上帶著絲絲的忐忑。

  看得出來,今天女子打扮的很精致,一定花了很長的時間。

  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臉上的憔悴之色,眼瞧著奉先殿中有人走了出來,她下意識的要往前走。

  然后,似是意識到了什么,神色忽而有些慌亂,生生的止住了前傾的身子,往后退了兩步。

  見此狀況,朱祁鈺嘆了口氣,隔著好幾步遠,他便止住腳步,拱手道。

  “見過皇嫂。”

  這名女子,正是后宮中的端靜皇后,也是,朱祁鎮原配結縭的妻子。

  重活一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能夠得到朱祁鈺真心敬重的,只有他這個嫂子。

  只可惜,有些事情,他也無能為力……

  錢皇后略瞇了瞇眼睛,終于看清了來人并非自己所想,心中一時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但是,剛剛那復雜的心緒,總算是被沖淡了些。

  躊躇片刻,她還是忍不住問道。

  “鈺哥,陛下呢?我……我知道朝廷還有儀典,你們還有事情要忙,但……”

  所謂長嫂如母,之前朱祁鎮還沒有執意親征的時候,錢皇后和朱祁鈺的關系也是很不錯的。

  后來,朱祁鈺登基之后,不僅是他,汪皇后也一樣,對于錢皇后一直禮敬有加。

  以至于整個后宮當中,只有她對著兄弟倆的稱呼,和往常一樣,不曾有絲毫的改變。

  不過雖則如此,但是,錢皇后并非是不知分寸的人,所以,她自汪皇后入宮之后,基本上不曾踏出過翊坤宮的門。

  尤其是像今天一樣,穿越大半個宮城,還是首次。

  可見,她如今的心緒,是有多么的激動。

  朱祁鈺再度躬了躬身子,道。

  “皇嫂不必解釋,朕明白,距離朝會開始,還有些時候,皇兄如今正在偏殿更衣,片刻之后……”

  話沒說完,朱祁鈺的背后,就響起一道激動的聲音。

  “皇后!”

  于是,朱祁鈺側身望去,只見剛剛換好一身干凈衣袍的朱祁鎮,愣怔的站在原地,望著遠處的女子,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朱祁鎮就已經三兩步越過所有人,來到了錢皇后的身前。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錢皇后仔仔細細的打量著朱祁鎮,眼中不由又流出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沾濕了衣衫。

  不過旋即,她反應了過來,慌亂的拿手擦了擦眼淚,然后低下頭,下意識的就要往后退。

  “陛下,臣妾……您還有事情忙,臣妾就先……”

  話沒說完,她的雙手就被人牽了起來。

  于是,萬般言語,都歸于沉寂,錢皇后滿腹的話,一句也再說不出來。

  見此狀況,朱祁鈺嘆了口氣,終究是沒在多說,抬了抬手,將王瑾召了過來,吩咐他找間便殿,讓太上皇和端靜皇后敘話。

  又遣了懷恩去外朝傳話,朝會晚一刻鐘開始。

  然后,他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朱祁鎮值不得這個面子,但,錢皇后值!

  轉出宮門,朱祁鈺正想著,要往何處去打發掉這多出來的一刻鐘時間。

  不過,他剛一抬頭,便看到寒梅枝頭下,汪氏穿著厚厚的冬衣,艱難的扶著腰,含笑望著他。

  在汪氏背后,舒良和興安一副心驚膽戰又無奈的樣子,見天子的身影出現,二人連忙上前,道。

  “皇爺,娘娘非要過來,奴婢……”

  朱祁鈺擺了擺手,眼神都沒多瞟他們一眼,便大步上前,來到汪氏的身邊,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同樣有些無奈的道。

  “這么冷的天,你身子不便,怎么來了?”

  汪氏被流環攙扶著,眉眼彎彎的笑了笑,道。

  “皇嫂要來見太上皇,臣妾自然也要來見陛下。”

  聽著這番略顯孩子氣的話,朱祁鈺又好氣又好笑。

  但是莫名的,心中剛剛突然升起的一絲惆悵,卻消散的無影無蹤。

  一刻鐘的時間轉瞬即逝。

  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早已經有禮官準備齊備,底下是同樣早已經列隊的文武百官,其中不時有糾儀御史穿梭其中。

  所幸的是,雪漸漸的停了,不至于讓老大人們剛換好的衣服,又重新再沾了雪。

  終于,隨著一聲洪亮的“升殿!”

  沉重而高大的殿門被緩緩推開,群臣井然有序的拾階而上。

  寬闊的奉天殿中,和平時不同的是,兩座同樣寬大的龍椅,被一同擺在高高的御階上。

  待群臣入殿各立,禮官接著喊道。

  “太上皇駕臨。”

  于是,前呼后擁當中,朱祁鎮從殿外一步步踏了進來,走過群臣,踏上御階,在龍椅上坐下。

  此刻的他,同樣也換了衣衫,不再是入城時明黃色的袞袍,而是和朱祁鈺一樣的玄色十二章龍紋袍,腰佩大綬,著十二琉冕。

  這副熟悉的場景,讓在場從正統時代走過來的大臣,一時之間,都頗有些恍惚。

  然而,一切終究不同了……

  待太上皇坐下,禮官再度喊道。

  “圣駕臨!”

  于是,殿外再度出現了一道身影。

  朱祁鈺穿著和朱祁鎮近乎相同的冕袍,一步步的走進殿中。

  不過,與之不同的是,他手中執著一塊鐫刻著“奉天法祖”的玉圭。

  隨著他邁步走進殿中,不用禮官指引,群臣皆整齊的跪伏于地,就連朱祁鎮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身子微躬。

  手執玉圭,如太祖親臨!

  朱祁鈺登上御階,在龍椅上坐穩,對著身旁的禮官輕輕點了點頭。

  旋即,禮官喊道。

  “叩!”

  群臣于是叩首于地,齊聲山呼。

  “臣等叩見陛下,叩見太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祁鎮沒有跪,他也是受禮人。

  但是,太祖大圭在前,他也同樣不能坐。

  望著眼前熟悉的玉圭,他原本平靜下來的心緒,又多了幾分感慨。

  這,原本是他手中之物,只是現在,再也沒有機會再拿在手中了……

  隨著禮官的指引,群臣三叩五拜之后,朱祁鈺方道。

  “平身。”

  于是,群臣起身。

  朱祁鈺也站了起來,將手中大圭恭敬的放在一旁備好的寶案上,然后,往側邊退了兩步,微微躬身,道。

  “太上皇,請上座。”

  這個時候,朱祁鎮才直起身子,重新落座。

  緊接著,朱祁鈺也坐下,司禮監太監成敬上前,從寶案上,捧起一卷黃絹玉軸的圣旨,展開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奉先帝圣體之遺,適值國家中衰之運,痛幾務擅專于權幸,致大兄誤陷于虜庭,賴天地祖宗眷佑之隆荷,母后臣民付托之重,授朕大位,俾紹鴻圖,慰安人心,奉承宗祀。”

  “……今大兄還京,臣庶交歡,宮庭胥慶,朕即位之初已嘗祗告天地,宗社,上大兄尊號曰太上皇帝,禮惟有隆而無替義,當以卑而奉尊,雖未酬復怨之私,姑少遂厚倫之愿,爰稱恩典,溥及臣民,所有寬恤事宜條列于后……”

  “一,自景泰元年八月十九日昧爽以前,官吏軍民人等有犯……”

  詔書很長,但是,老大人們都沒心思聽。

  這道詔書的內容,是經過禮部和內閣數次推敲,真真正正的斟字酌句寫出來的,錯漏肯定是沒有的,但是內容自然也早就傳開了。

  沒有太特別的內容,就是普通的大赦天下的詔書。

  這本是應有之義,沒有什么值得過多關注的。

  真正值得他們看重的,是太上皇身側的寶案上所放著的,同樣以黃絹玉軸寫就的詔書。

  那是太上皇親筆所寫,也是他老人家回京之后,第一道正式發布的詔命。

  這,才是這場朝會的重頭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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