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陽門外。
日頭已經高高的升了起來,但是天氣依舊十分寒冷,這兩天稍稍開始回溫,所以四周的積雪,有了融化的跡象。
于是,就給幾處大門帶來了許多麻煩,因為積雪消融,道路泥濘,百姓出入城門甚是不便。
遠處一支隊伍緩緩朝著京城靠近,中間擁著一輛馬車,雖然看著古樸簡單,但是,單看前頭身著官差袍服的引路軍士,就知道這馬車當中坐的非富即貴。
馬車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在城門前停下,接著,從車上下來一個青袍官員,隨后,一個緋袍老者,也在隨從的攙扶下,重新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京城,終于回來了。”
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年輕官員忍不住輕聲感嘆,頗有幾分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兩人自然就是,剛剛從宣府巡邊歸來的于謙和方杲。
抬頭望著正陽門三個大字,不知為何,于謙的神色也十分復雜。
片刻之后,他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轉身道。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息一下,明日隨老夫進宮面見陛下。”
方杲拱了拱手,也不推辭,道。
“謝大人,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說罷,方杲帶著自己的兩個家仆,上了早就在旁邊等候的軟轎,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流當中。
于謙目送著方杲離開,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平靜的很,道。
“你們也回去吧,老夫已經平安到了京城,不會有什么意外了,想必,你們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沒有人答話。
片刻之后,護衛隊伍當中,走出一個平凡普通的軍士,他道。
“大人,還是讓屬下等護送您回府的好,您的安全,比任何的事情都重要!”
于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堅持。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本就不是他能夠完全如臂指使的,既然后者這么說了,那就算他再多說,也沒有用。
于是,于謙重新上了馬車,晃晃悠悠的進了城。
沒過多久,就到了于府的門前。
于謙的行程不曾保密,所以,自然早早的就有人迎候。
城門處有,府門外也有。
在于府的門外,于謙的長子于冕帶著下人,早早的就不停的張望著,眼瞧著于謙的馬車在府門前停穩,立刻便迎了上來。
“給父親大人請安,父親一路風塵,辛苦了。”
“為國效力,沒什么……”
于謙被自家兒子扶著邊下馬車,一邊開口,不過,只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因為,在人群的后頭,還有一個他沒想到的人。
“仕朝兄?”
不知為何,于謙的臉上沒有欣喜之意,反倒是微微皺了皺眉頭。
這番神色,自然也落在了俞士悅的眼中,他感到一陣奇怪,但是,往前迎的腳步卻沒有停。
走上前來,拱手道:“廷益這數月巡邊查案,著實辛苦,今日歸京,老夫不請自來,你我共謀一醉,如何?”
兩人本是老友,俞士悅親自來迎,又如此盛情相邀,本是好事。
但是,奇怪的是,于謙的臉色卻愈發的古怪,他想了想,道。
“俞兄親自來迎,是老夫的榮幸,不過,方才歸京,一身風塵,還是改日再聚的好。”
這下,俞士悅終于發覺到,于謙的狀態有些不對。
到底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輩,權衡了片刻,他便決定相信于謙,先行辭去。
只是,他還未開口,卻聽得于謙再度開口,道。
“不過,仕朝兄匆匆而來,想必是有何事,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盡可以直說,不必講如此多的繁文縟節。”
俞士悅的腦袋上仿佛冒出了幾個問號,一時之間,不知道于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這次過來,的確是想找于謙幫忙。
但是,這是在大街上啊?!
就算是周邊的百姓都知道這里是兵部尚書的府邸,輕易不敢接近,但是到底,也是人多眼雜的地方。
這種事情,怎么好在這個地方說呢?
難不成,這于謙巡邊去了幾個月,把腦袋巡傻了?
想了想,俞士悅試探著問道:“于少保,要不,還是先進府去,然后再敘?”
然而,于謙卻不給面子,道。
“無妨,仕朝兄有話說便是了!”
這話說的仍舊平靜,但是,和于謙相交多年,俞士悅自然能夠察覺的出來,他的口氣當中,竟罕見的夾雜著一絲催促之意。
沉吟片刻,俞士悅還是決定,再相信于謙一次。
于是,他苦笑一聲,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不怕丟人,跟廷益你直說了,老夫此來,乃是為了內閣近來發生的事情,想問一問廷益的看法。”
這話說的委婉,但是實際上,只要對最近京城當中的動向稍有認知的,都能聽明白俞士悅話中的真正意思。
最近的內閣,鬧得最厲害的,自然就是俞次輔和新晉朱閣老的爭端。
而且,雖然入閣的晚,但是由于有大功勞傍身,在斗爭當中,朱閣老隱約是占據上風的。
說白了,這一回,俞士悅是來求救的。
他在京中自然也有自己的人脈,但是,什么人脈又能比得上手握重權,且兩袖清風,在士林當中也頗受贊譽的于廷益呢?
當然,最大的原因是,這段時間下來,俞士悅的日子越發難過了。
一方面,朱鑒在內閣當中得寸進尺,現在已經不滿足于普通的政務爭端了,近幾日下來,俞士悅發現,送到他那的奏疏,竟然比平時少了許多。
派中書舍人去一問,才知道很多原本該送到他這里處置的政務,都被朱鑒給拿走了。
這種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內閣雖然有首輔分票,但是,畢竟每個閣臣都有獨立的票擬權,很多的政務又同時橫跨多個衙門,想要徹底厘清很困難。
真的要鬧起來,就是一筆糊涂賬。
俞士悅一個堂堂次輔,為了幾本奏疏再跟朱鑒發生沖突,也平白落了下乘。
但是,要讓他就這么吞下這個悶虧,俞次輔又覺得不甘心。
更重要的是,自從上次議定南宮護衛統領之事后,俞次輔越發覺得天心難測,有些摸不準天子的脈搏。
眾所周知,于謙是天子的心腹之臣,俞士悅更加清楚,對于天子的了解,于謙比他要深的多。
所以,聽聞了于謙回京的消息之后,他就這么急匆匆的趕過來了,卻不曾想,于謙的反應這么奇怪……
不過,俞士悅的這句話落下,于謙反倒是笑了起來,道。
“原來是此事,既然如此,仕朝兄且先進府歇息,待老夫更衣之后,再跟仕朝兄詳談。”
俞士悅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于謙發什么瘋。
這一前一后的,趕人留人都讓你一個人給說了,一時之間,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猶豫著,便見到于謙的背后走出一人,面容普通,打扮也普通,但不知為何,俞士悅一看到他,就覺得此人很危險。
而且,這種感覺剛剛還沒有,但是從這個人一走出隊列,驀然間,俞士悅心頭就有些不安。
不過,這個人卻沒有看他,只是來到于謙的面前,抱拳行了個軍禮,道。
“大人既已安全回府,我等告退。”
說著話,他深深鞠了一躬,隨后,隊伍當中又閃出來了好幾個人,他們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沉默的行了個禮,然后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一時之間,俞士悅的臉色變了變,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額頭上也滲出一絲冷汗……
于府的書房當中,爐火燒的旺旺的,屋中溫暖如春。
于謙和俞士悅相對而坐,面前各擺著一杯香茗。
此刻的于謙,早已經換上一身柔軟舒適的便袍,輕輕呷著面前的茶水,神色輕松愜意。
相反的,俞士悅卻有些坐立不安,片刻之后,他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
“廷益,剛剛的那幾個人,是?”
于謙一笑,將手中茶盞擱下,反問道。
“仕朝兄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問?”
不過,到底于謙也沒有多和這個老友打啞謎,只調侃了這么一句,便斂容答道。
“不瞞俞兄,此次巡邊,老夫身負使命,中間有諸多艱險之處,那幾個人,正是陛下派來保護老夫安全的。”
說這話,于謙深深的望了俞士悅一眼,意味深長的道。
“當然,也負責將在老夫身邊看到的一切,都如實轉呈陛下!”
俞士悅一時臉色有些復雜,半晌,問道。
“如此說來,京中的傳言是真的,你果真在清查邊屯?”
這次于謙巡邊,雖然名為查案,但是,他輾轉邊境各處,清查各處的軍屯狀況,這么大的動靜,捂不住是遲早的事情。
這段時間,朝中早有流言,猜測于謙巡邊的真正目的,俞士悅自然也有所耳聞。
只不過,軍屯之事雖重,但他相信自己這個老友有分寸,不會鬧得太大,再者說了,畢竟只是流言,沒有人拿出實證來,因此他一直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何況,這段日子下來,俞閣老的日子不好過,自己的事情都糟心的很,自然沒有更多精力分出來。
然而,他終究是堂堂的內閣次輔。
將于府外面的場景前后一聯系,立刻就意識到,這件事情并非像他之前想象的一般只是尋常清查。
不然的話,以于謙的性格,決不會用“諸多艱險”這個詞來形容此行的經歷的,而天子,也不會事先就預估到這些風險,提前做下安排。
明白了這些,于謙前后矛盾的行為,就很容易解釋了。
他雖不知道于謙這次查到了什么,但是終歸,是極重要之事。
然而,于謙剛一回京,他一個內閣次輔,就急匆匆的趕來相見,而且,還不肯說明來意。
這番表現,難免讓人猜測,他是否是為了于謙查到的情況而來。
尤其是,當于謙的身邊,還有幾個天子安排的‘護衛’的時候,這件事情的風險系數就直線上升。
所以,于謙當著眾人的面,直接了當的詢問俞士悅的來意。
目的就是為了替他撇清關系,間接的告訴天子,俞士悅和軍屯的事情沒有牽扯。
這個細節很小,但是很多時候,懷疑的種子,往往就是在這種細節當中生根發芽的。
俞士悅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才更加覺得后怕。
此刻,他到了書房中已有足足半柱香的時間,但是頭上的冷汗依舊沒有完全消退下去。
于謙輕輕點了點頭,但是卻明顯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多提,只道。
“的確查到了些東西,明日我會進宮面呈陛下,此事過些日子,我再跟仕朝兄詳述,方才仕朝兄說,自己在內閣中過的頗不如意,是何意思,不妨詳說一番。”
于是,俞士悅便明白,軍屯的事情不會保密很久了。
不過本來,他也就不是為此而來,自然也就不在這件事情上過多牽扯,聞聽于謙發問,他苦笑一聲,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別的事情其實都無妨,那朱鑒再囂張,老夫也并非沒有定力之人,但是,現在的問題是,他一再咄咄逼人,老夫若一直忍氣吞聲,此后朝中必定有人將老夫視為懦弱之輩。”
“廷益,你是清楚的,內閣與旁的衙門不同,若在朝中風評不佳,難以調和內外,老夫這個次輔的位子,怕是坐不了多久……”
俞士悅的眉頭深深皺起,又是一聲嘆氣,道。
“而且,更緊要的是,上回的南宮護衛之事后,老夫已然不清楚,到底怎么做,才能在這復雜的內閣當中繼續立身,所以,今日這才急匆匆的過府,想請廷益給老夫指條明路。”
也只有他們這種多年的老交情,才能說出這么交心的話,很難想象,俞士悅堂堂一個次輔,此刻會說出“指條明路”這樣的話。
但是于謙明顯沒有什么意外。
相反的,他很認真的思索了片刻,方有些抱歉的開口道。
“仕朝兄,你我相交多年,有些話老夫便直說了。”
“你的疑惑,老夫能理解,但是,我這段日子都不在京中,只聽你所言,未免難以把握事情全貌。”
“天子圣明英斷,胸懷朝綱,所衡量者,必然有諸多方面,所以,在未能把握朝局各方面細節之前,老夫若貿貿然出主意,恐反倒誤了你。”
“不過,你若是問老夫,面臨這樣的情況,會如何做,我倒是可以說上幾句。”
俞士悅本是寄希望于,于謙能夠幫他分析一下天子的心態,所以,聽了前頭的話,他雖理解,但心頭卻不由有些失望。
不過,到了后面的話,他卻重新拾起了精神,道。
“廷益的高見,老夫自然洗耳恭聽。”
于是,于謙沉吟片刻,道。
“其實說來簡單,無非四句話而已。”
“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天子這段時間在內閣的諸多舉動,到底是何用意,老夫不知詳情,無法替仕朝兄解惑。”
“但是,有一點,老夫是確定的,那就是,朱鑒這等爭權奪利,肆意掀起黨爭之人,絕不會是天子所維護的。”
“相反的,只要是真正為了朝局盡心盡力之人,天子也絕不會虧待的……”
“所以,仕朝兄盡職盡責,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剩下的,自然有天子裁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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