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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天子黨不打天子黨

  一言出,朝堂驚!

  老大人們感覺已經麻木了,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內閣的朱閣老提議要為太子開府,明面上是禮儀之爭,實際上卻是太上皇在為東宮爭取利益,算是太上皇和天子之間的爭斗。

  這怎么到了現在,變成了天子一系之間的內訌了呢?

  余儼,沈敬,于謙,俞士悅,現在又搭上一個王文,各持己見,敢問諸位,到底有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啊?!

  不過,群臣驚疑不定,朱祁鈺的臉上,卻微不可查的漾起一絲笑容。

  王文,該是這個樣子的。

  這位老大人,性格剛硬,固執己見,認定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朱祁鈺看中的就是他這種性格。

  但是,或許是深感圣恩,自從當上吏部尚書后,王文也有了事事以天子之意唯命是從的傾向。

  所以,這一次東宮開府的事情,在朝議開始之前,朱祁鈺沒有給任何人任何的暗示。

  他想看看,王文會作何態度。

  于是,到了朝堂上,王文果然猶豫不定,遲遲不肯開口,這其實不符合他的性格。

  這位老大人,在這種大事上頭,向來是最剛硬堅決的。

  就如現在……

  “陛下,太子出閣而不備府,乃是廷議而定,如今若擅自更易,豈非朝令夕改,朝廷威嚴何在?”

  “何況,宵小之輩些許流言而已,只需找出散布流言者,重重懲治,流言自平,何需更易廷議的結論?”

  于謙考慮的是國本穩固,但是王文考慮的,卻是朝廷權威。

  儲本穩固能讓社稷安定,朝廷權威穩定,亦能使朝局平順,二者殊途同歸,但出發點卻不同。

  從根子上來說,這其實是于謙和王文對于朝政的兩種不同處事態度。

  于謙的性格,其實是外柔內剛,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說的就是于謙這種人。

  所以實際上,拿準了這一點,于謙不論心中如何作想,在實際行動上,會為大局而舍小情。

  至于王文,這個老頭就是一塊黑石頭,外硬內硬,嘴上不饒人,手上不放松,喜歡用鐵血手段解決問題。

  兩者沒有誰好誰壞,只能說在不同的狀況下,各有優勢。

  朝中只有于謙,會有奪門之變,只有王文,則過剛易折。

  但是無論如何,都比朝中只有伏惟天子之意的應聲蟲要好。

  聽了王文這番不算客氣的話,于謙也皺了皺眉,道。

  “天官大人此言未免有些言過其詞,太子出閣是大事,也是上次廷議定下的事情,但是具體如何出閣,是否備府,若要備府,如何設置官屬,這都是需要好好商討斟酌之事,何有朝令夕改?”

  眼瞧著兩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一旁的陳鎰嘆了口氣,總算是開口調停,道。

  “于少保,天官大人,二位皆是為朝廷著想,何必動怒?”

  說著,陳鎰轉向王文,勸道。

  “天官大人,太子出閣本是儀典,即便如今不備屬官,日后亦要備置,何況民間已有流言,縱然是因宵小之輩挑動,朝廷卻也不得不做出應對,不妨如于少保所言,且先將詹事府等幾位重要官屬備下,太子府下衙門一置,流言自然平息,再仔細糾察幕后之人不遲。”

  和于謙的外柔內剛,王文的死硬脾氣不同的是,陳鎰這個人,其實更加的懷柔。

  應該說,這和他科道之首的身份十分不融洽,但是,這位陳總憲的確是這樣一個人。

  除了少數大事,譬如彈劾王振,阻攔扣闕這些事情之外,陳鎰很少在朝堂上表現出自己鋒利的一面。

  多數情況下,他反而是最愿意息事寧人的。

  之所以如此,應該說,和科道風憲這幫愣頭青脫不開關系。

  底下的人膽子大的沒邊,什么話都敢說,他這個科道的大頭目要是也這樣,那誰來替他們收拾殘局。

  大家一起莽上去,然后一起團滅嗎?

  因此,雖然是諫官之首,但是正常情況下,陳鎰往往是那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既是為了朝堂穩定,也是為了自己手底下那幫崽子的性命著想。

  然而,王文可不是那么好對付的。

  滿朝上下,能壓的了他的,就只有天子一人。

  如今天子不開口,別說是陳鎰,就算是太上皇來了,他也照樣不給面子,當下便冷笑一聲,道。

  “說得好聽,便暫且不提朝廷一再被波風捉影的流言影響是否正常,你們要論太子出閣,那老夫便跟你們來論一論。”

  說著話,王文直接將目光投向了內閣當中,問道。

  “朱閣老,你既然首倡為太子備府,那么,老夫便問一問你,備府之后,東宮現有的課業之外,是否要增加政事講讀?”

  朱鑒沒想到,自己都這樣了,還被人繼續揪出來詰問,一時發愣,沒來得及回應,王文的下一句問話便已經到來。

  “若不加政事講讀,那么官屬備來何用?當吏部銓選官員很輕松嗎?”

  “若增加政事講讀,那么太子不過三歲幼齡,圣人經義未習,世間道理未明,可能讀懂否?”

  “再則,太子縱為儲君,不過幼兒而已,又要習讀經義,又要講讀政事,倘若東宮積勞成疾,有所不虞,國本動搖……”

  “那么,你朱用明,萬死莫贖!”

  這一串連珠炮一樣的詰問,讓朱鑒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勢撲面而來。

  他有些恍神,是他跟不上時代了嗎?

  啥玩意叫“倘若東宮積勞成疾,有所不虞”,這話是能亂說的嗎?

  啥叫“國本動搖”,用腦子想想,什么樣的“不虞”,能到“動搖國本”的地步,這不就差明著咒太子殿下了嗎?

  朱閣老環視四周,只見周圍的大臣,有苦笑者,有搖頭者,但是唯獨沒有人感到意外,更沒有人出面彈劾王文。

  于是,他心中忽然對自己多年的仕途生涯產生了懷疑,難道說,他離開朝堂太久了,以至于都不知道,現在的朝堂上,已經對言路放寬到如此地步了嗎?

  應該說,朱鑒的確離開朝堂時間有些久了,先前一直在地方巡撫,后來在大同鎮守,調回京師之后,沒待幾天又奉命出使瓦剌。

  如今回了朝廷,也不過待了一兩個月,對于朝堂的很多情況,的確并不知曉。

  朝堂上哪里是對言路放寬了,明明是對王老大人這一個人的說話方式適應了。

  要是朱鑒早回朝一年,他就能見到王老大人的各種高光時刻。

  別說是太子了,咒太上皇在迤北回不來的話,這位主兒都敢說,朝堂上的老大人們表示,已經習慣了。

  這要是換個人,早就有一堆言官跳出來彈劾了。

  但是王文……算了吧!

  這種頂多算是君前失儀的小錯誤,彈劾了也是罰俸了事,完了下朝之后,天子還得再找由頭賞金銀器物補回來。

  這哪是彈劾王老大人,分明是幫王老大人發家致富,所以,還是別白費力氣了……

  因此,一時之間,朝堂上的老大人們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有抬頭的,也是在看朱鑒這位近些日子在朝中上躥下跳,精力充足的內閣大臣會如何應對。

  朱鑒感覺到朝堂之上,都是望向他的目光,反而是如此放肆的王文,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忽然就是一陣火起。

  今天的朝議,種種意外,朱大人賠了夫人又折兵,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現如今,又被人拉出來當靶子。

  他真的想跟王文一樣破口大罵。

  王簡齋你的搞明白沒有,現在說備府的是于謙,是的陳鎰,是胡濙,是俞士悅。

  這幫人你不去罵,全沖他來算什么本事?

  咋的,他這么像軟柿子嗎?

  心頭憋著怒意,朱鑒走到殿中,冷著一張臉開口道。

  “天官大人果然深謀遠慮,但是,天官大人如何能確定,東宮太子難承儲君之責?”

  “再說了,如何輔導太子,幫助太子接觸朝務,研習經義,自有教授太子的翰林和太子府詹事操心,若是殿下真的過分疲勞,那也是輔導太子的屬官之過,天官大人何以讓老夫負責?”

  這番話說的滿含怨氣,帶著濃濃的不滿,讓一旁的俞士悅不由苦笑一聲。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他這來了……

  不過,說到底,其實還是因為朱鑒在朝的時間太短了。

  還是那句話,如果他早一年回朝,就會知道,王老大人雖然出了名的說話難聽,但卻絕不是不知分寸,亂噴一通。

  是,現在說要開府的是于謙,但是,于謙是什么人,天子的心腹,王老大人要是在朝堂上跟于謙對罵,豈不是給天子難堪?

  所以,拎朱鑒出來當靶子,是理所當然的事。

  王文是固執,又不是傻,他說話的時候的確看似無所顧忌。

  但是,怎么說,對誰說,卻是有講究的。

  要是他真是個愣頭青,什么都不管不顧的往前沖,也不可能坐得穩吏部尚書這個位置。

  這招啊,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明里是在罵朱鑒,實則卻是在反對于謙備府的意見。

  可惜,朱大人由于信息掌握不足,一時之間把握不到這一點,只覺得王文在針對他,這番充滿怨氣的話一出口,朝中不少大臣對他的評價,不由又降低了一層。

  啥叫都是“輔導太子的屬官之過”,這不是明晃晃的甩鍋嗎?

  要知道,天子剛剛說了要讓內閣次輔兼任太子府詹事,朱鑒這句話,幾乎就是將責任,都甩到了俞士悅的身上。

  結合兩人這段時間的關系,老大人們心中自然就會想。

  這段時間,您朱閣老那么為難俞次輔,人家都沒跟你計較,結果這一翻手,你逮著個機會,就開始給人家使絆子,未免有些過分不厚道了。

  雖然說是無故被cue,但是,這種情況,俞次輔顯然也不好沉默。

  于是,他上前一步,拱手道。

  “陛下請放心,臣既受陛下之命,輔導太子,自當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懈怠,若殿下有失,臣亦自當向朝廷請罪。”

  太子到底會不會有不虞,朝臣們不知道,但是,這一個甩鍋,一個承擔的姿態,卻是高下立判。

  應當說,到了這一刻,無論最終東宮備府的朝議是否通過,內閣的這一場斗爭,都算是徹底畫上了休止符。

  俞次輔憑借過人的德性和定力,成為了那個最后的贏家。

  士林當中的贊譽和名聲,有些時候,比朝廷之上的升遷罷黜更加重要,何況,這次俞次輔是名利雙收。

  雖然東宮的確有課業繁重的壓力,但是,真以為俞次輔是傻子嗎?無論是授課還是講讀政務,既然成了太子府詹事,俞次輔自然會負起這個責任,若是壓力太大,他自然會稍稍放松。

  不然的話,萬一太子真的出什么事,他脫不了責任,還用你朱鑒提醒?

  朝堂上各執己見,六部七卿一首輔中,禮部,兵部,工部,吏部,都察院,都基本已經表明了態度。

  內閣這邊,因為牽涉到俞士悅和朱鑒之間的爭斗,王翺不便表態,戶部的沈尚書一向是不談錢一切好說,刑部的金尚書日常摸魚。

  朝會開到這,應該說局勢已經基本明朗了。

  于是,朱祁鈺也就不再沉默,直接開口道。

  “次輔能有此擔當,朕心甚慰,東宮備府一事,利弊已明,于尚書所言有理,為全禮制,亦為彰朕奠安國本之意,府坊不可不置,慮及太子幼弱,不必備齊,亦不必令東宮預政,但日常經筵講讀,卻不可廢。”

  “禮部何在?”

  胡濙趕忙上前,躬身道。

  “臣在。”

  “加緊準備,依照太上皇出閣儀典,備太子出閣之儀,朝廷開印之后,正月內擇吉日行出閣禮。”

  “遵旨。”

  緊接著,隨著胡老大人退下,圣音再次響起,道。

  “命內閣次輔俞士悅兼任詹事府詹事,命翰林學士蕭镃兼任左春坊大學士,命翰林院侍講徐有貞調任右春坊大學士,命御史余儼調任司經局洗馬,即刻赴任。”

  不得不說,這番任命,前兩個還在情理之中,但是后兩個,卻頗出乎朝臣們的意外。

  要知道,余儼剛剛可是竭力反對為東宮備府的,結果,反倒被調入了東宮當中,也不知這對余大人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再說徐有貞,老大人們聽到這個名字的第一反應是……

  這人誰呀?翰林院還有這么個人?

  一時之間,朝廷上紛紛開始交頭接耳,相互打聽起來,掀起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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