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不少大臣都將這件事情按在了東廠和錦衣衛的頭上。
畢竟,這兩大衙門,是天子手中刺探情報,監察百官的利器。
但是實話實說,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實在是錯怪東廠和錦衣衛了。
廠衛的確有不少消息渠道,但是,也沒工夫去管一個還沒入仕的舉人。
就算查到了周鑒和彭華之間的關系,也不會無緣無故的拿這種小事去打擾天子。
朱祁鈺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周鑒說的是實話!
在這個時間點上,彭華和周鑒的關系擺到臺面上來,所有人都會覺得,周鑒是徇私點了自己的老師入仕。
但是,朱祁鈺清楚,并非如此。
彭華此人,確有真才實學。
說起這二人的關系,其實也很有趣。
要知道,周鑒今年已經四十九歲了,但是,彭華卻才十九歲。
二人年齡差距如此之大,彭華反而是周鑒的授業老師。
這種奇怪的關系,自然是另有隱情的。
周鑒出身并不算好,他的祖父周富甚至迫于生計,入贅了當地的富戶家中,以至于全族不得不改姓為歐陽。
在周鑒人生的前半輩子,他都叫歐陽鑒。
歐陽鑒年少英才,二十歲便中舉人,但是,他的天賦也僅止于此。
中舉之后,他八次參加會試,八次落第,郁悶之下,已經開始在各種奇奇怪怪的方面找原因。
當時,他找人算了一卦,說是因為他全族入贅,辱沒了祖宗姓氏,所以上天懲戒,令他難有功業。
于是,為了能夠登第,歐陽鑒便開始想辦法改姓。
但是,入贅的是他祖父,已經這么多年過去了,想要把姓氏改回來,歐陽氏一族的老人們,也必然不會同意的。
郁悶之下,歐陽鑒到江西游學,結識了剛剛十五歲的彭華。
和出身貧寒的周氏不同,彭氏一族乃官宦世家。
彭華的曾祖彭復安便是遠近聞名的大儒。
祖父彭同升官至禮部尚書,其父彭貫,為正統元年進士,官至浙江提刑按察司僉事。
除此之外,彭華還有一個堂兄,名為彭時,乃正統十三年的狀元!
因此,在結識了彭華之后,歐陽鑒一方面深感彭華的才學出眾,另一方面,也想借彭氏一族之力。
既為改姓,也是看中了彭氏一族在科舉考試上的多年經驗積淀。
于是,他便拉下老臉,對彭華執弟子之禮,甚至于,還正經八百的行了拜師禮。
隨后,以師命難違為借口,順順利利的改回了周姓,又想法子在彭氏的族學里頭研習了大量的會試技巧,終于在四年之后,第九次會試當中,順利考中了進士。
所以,說彭華是周鑒的授業恩師有水分,但是,師徒的名分是實打實的,而且,周鑒的確借了彭氏多年的積淀,否則,他還真不一定能夠順利步入仕途。
這些內情,朝中眾人并不知曉,但是其實,要是知曉了,只怕對周鑒的懷疑會更深。
畢竟,彭時和周鑒雖然年齡差距不小,不可能教他什么,但是,彭氏對周鑒的恩德,是實實在在的。
誰說得準,為了報恩,周鑒會不會做些什么呢……
其實,前世的時候,彭華在鄉試中被周鑒點為亞元,并沒有掀起太大的風浪。
真正讓他們的關系被朝中所知的,是后來彭華在會試當中一鳴驚人,以會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殿試,奪得了當屆的會元,這才讓他們的關系被人扒了出來。
但是,那個時候,他們的關系反而成了正面典型。
畢竟,周鑒就算能擺弄鄉試,但是禮部主持的會試,他是決然干預不了的,所以,彭華能在會試當中取得第一,足以證明他的鄉試亞元名副其實。
如此一來,彭華是周鑒的授業恩師,周鑒是彭華的座師,二位互為師徒,一時成為美談。
但是,如今的彭華,畢竟還沒有來得及參加會試!
因此,周鑒哪怕此刻心中坦蕩,也擋不住其他人的質疑。
一時之間,朝臣們望著周鑒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曖昧不清,與此同時,好幾個和周鑒一樣想要站出來的言官,也遲疑了起來。
雖然說周鑒和彭華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刻意隱瞞,但是,這種小細節,天子都能清清楚楚,那么,對于他們,天子又該知道多少呢?
官場是個大染缸,誰又敢拍著胸脯上,自己一輩子沒有干過一件不合規矩的事情呢?
質疑天子沒什么,這是科道官員的本分。
但是,要是被天子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自己曾經犯過的錯揭出來,在朝堂之上,小錯也可能變成大錯。
就像現在的周鑒,他固然有可能是真的為國掄才,未徇私計,但是,悠悠眾口,單憑他一個小小給事中的一句問心無愧,如何能堵得住呢?
有人能堵得住!
在群臣對周鑒一片驚疑的目光當中,朱祁鈺站在御階上,開口道。
“朕相信周給事中未有謀私!”
話音落下,被眾人質疑但有口難辯的周鑒猛然抬頭,神色十分復雜。
朱祁鈺臉色平靜,繼續道。
“彭華的試卷,朕調看過,卻有才學,與此屆的江西解元難分伯仲,平分秋色,亞元之名,實至名歸。”
“所以……”
周鑒感到上首天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隨即,天子的聲音再起,他老人家問道。
“周給事中,你告訴朕,難道說彭華有朝一日若能入仕,會因你曾為國舉才授他亞元,而對你唯命是從嗎?”
這……
周鑒一時無言,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半晌,他方道:“陛下圣明,是臣莽撞了,請陛下降罪。”
望著跪伏于地的周鑒,朱祁鈺輕輕嘆了口氣,旋即,他將目光落在群臣之上,肅然道。
“諸卿,結黨營私乃國之禍患,此朕知之,諸卿亦知之,唐宋皆有黨爭,不問利弊,不顧社稷,朝令夕改,靡費國力,此誠社稷之禍,當警之戒之。”
“但朕今日要告誡諸卿的是,結黨不可,但矯枉過正,亦不可取,黨爭之禍,其禍在人,在心,在朝堂風氣不正。”
“諸卿若能持守正心,舉才唯賢,以社稷國家為重,百姓生民為要,則內舉不必避親,外舉不必避仇,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此朕拔擢官員秉持之原則,望諸卿謹記。”
這個時候,當然不會再有沒眼色的人,出來繼續頂撞天子。
于是,群臣俯首,齊聲道。
“臣等謹記陛下教誨。”
但是,這畢竟是大道理,所謂“持守正心”,“舉才唯賢”又該是個什么標準?萬一有人借著這個旗號,真的徇私提拔自己的親信呢?
老大人們雖然沒有在這個時候不應景的說出來,但是,心中還是不免有所疑慮。
這般神色,朱祁鈺自然也看在眼中。
所以,緊接著,他便繼續開口道。
“吏部何在?”
于是,王文立刻上前,道。
“臣在。”
“自即日起,凡受大臣舉薦而拔擢者,不受三年考課之限,一年為期,由吏部主持考核,合格者留任,不合格者黜落,回歸吏部待選名冊,降回原級重新選授官職。”
朱祁鈺的話音落下,群臣紛紛倒吸一口涼氣,唯獨王文黑了一整個朝會的臉,頓時喜笑顏開,拱手道。
“臣領旨,必不負陛下所托。”
吏部掌銓選大權,其權重乃六部之首,這是朝野供認的,所謂“表率百僚,進退庶官,銓衡重地,其禮數殊異,無與并者”,便是此理。
但是,實際上,吏部并不能完全掌握銓選大權,因為,官員的榮辱升降,本是天子之權,吏部不過代行而已。
銓選大權,細分下來,可分為官職轉調與官員考核兩項基本權力。
但是遺憾的是,這兩項權力,吏部都不能徹底掌握。
先說官員考核,無論是京察,大計,還是針對普通官員的考滿,都是由吏部主持,都察院協理。
甚至于在大規模的考核當中,都察院是直接參與其中,貫穿全程的,一旦考課的結果,督查御史有所質疑,那么便需要進入復核的階段。
至于官職轉調,更不用說,吏部根本不可能掌握的了。
名義上來說,官員的升遷罷黜,都要經過吏部的核準,但是在實際操作當中,卻并不完全是如此。
因為是代行天子的銓選之權,所以理所當然,其權力本身來自于天子。
所以,在吏部的正常銓選之外,由大臣舉薦,天子核準,直接進行官員調動的方式,也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當然,前提是要遵守銓選的鐵則,比如說,不能讓一個沒有功名的武將來當兵部尚書,或者說僅憑圣恩,無憑無據的越品拔擢毫無實績的幸進之徒。
在這種情況之下,吏部的權力被一再壓縮,真正能夠掌握的,實際上只有那些門庭不夠強勢的三品以下的官員。
三品以上的大多數情況需要廷議,或者直接就是簡在帝心,門庭強勢的,越過吏部直薦天子,也是常事。
當然,這中間的情況十分復雜,很多時候,天子也會首先考慮吏部的意見。
但是終歸,吏部的權力是被分走了相當一部分的。
然而即便如此,憑借著殘缺不全,被這里瓜分一點,那里拿走一點的銓選大權,吏部依舊穩居六部之首。
不過,王文這個吏部尚書,有些時候也會比較憋屈就是了,畢竟,選授官員本是吏部執掌,但是誰沒事都來插一杠子這種感覺,真的不怎么好。
但是,以往的時候,他也沒什么辦法。
因為,人家的奏疏都是直接遞到了天子的案頭,經過天子點頭的,吏部難道還敢不從嗎?
所以,哪怕貴為天官,也是有煩惱的。
可是,如今天子的這句話,卻無異于給吏部了一柄尚方寶劍。
雖然依舊不能改變朝臣越過吏部直接舉薦的舊習,但是,吏部手中總算是有了鉗制的措施。
要知道,往常的時候,這種舉薦方式拔擢的官員,在考核的時候,和其他普通的官員一樣,都是三年一考,九年考滿。
但是如今,吏部卻有了額外的考核權,而且,天子說的明明白白,考核不合格,連退回原職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降品待選。
如此一來,朝臣們再舉薦或者被舉薦的時候,都必定會更加小心謹慎,如果不是真的能力人品都是上上之選,是不會輕易舉薦的。
所以,王文這個吏部尚書,自然是高興的很。
朱祁鈺看著王文紅光滿面的樣子,不由有些無語,但是也沒多說什么,略一停頓,待王文退下,旋即便又叫道。
“都察院?”
“臣在。”
陳鎰大步上前,在殿中拱手侯旨,眼中也隱隱有期待之色。
毋庸置疑,天子授予吏部新的考核之權,是為了抑制黨爭,避免朝臣肆無忌憚的提拔無才無德的親信之人。
但是,可別忘了,監察百官,本來可是科道的活兒!
“自即日起,風憲御史,準以結黨營私之罪參劾朝臣,朝廷地方,文武百官,凡有因私恩廢公義,因諂媚上官,爭權奪位亂朝廷政務,是非不分者,查實后,具以結黨營私罪參劾。”
“臣領旨,必不負陛下所托。”
陳鎰拱了拱手,面色堅毅。
不得不說,這道詔旨,對于科道風憲來說,也是個好消息。
要知道,和剛剛給予吏部對受舉薦官員的年考權力不同的是,對于都察院的這道詔旨,天子沒有加任何的限制條件。
換句話說,朝廷百官,皆在監察范圍之內,非只有被舉薦拔擢的官員。
只要是有爭權奪位,擾亂朝堂政務,或是因私人關系而亂公義之人,科道言官皆可參劾。
這對于每天拿彈劾當業績的科道來說,簡直就跟貓兒聞見腥了一樣。
但是,還沒等陳鎰高興片刻,天子又補了一句。
”科道風憲,若因私利而擅自攻訐他人,或私自結黨以劾大臣,查實后,罪加一等。”
好吧……
群臣松了口氣,陳總憲的臉色卻有些幽怨。
陛下,您至于這么信不過科道嗎……
天子給了他一個堅定的眼神。
至于!
言官對于朝廷來說,重要性毋庸置疑,所以歷來,科道犯罪,都是從嚴從重。
“結黨營私”這個罪名,拿捏起來分寸難以把握,若不加以限制,反倒會成為御史們攻訐朝臣的手段。
所以,只能委屈陳總憲了。
應該說,吏部年考,御史督查,雙管齊下,對于結黨和黨爭之風,應該會有一定程度上的抑制。
這也是目前來看,能夠實施下去的,最切合實際的辦法。
其實除此之外,朱祁鈺還曾經考慮過,如果年考當中官員不合格,是否要追究當初舉薦官員的責任。
但是到最后,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在朝堂之上,能夠有舉薦資格的人很多,基本上是個人都能上本舉薦別人。
但是,真正有分量的,能夠保證自己能舉薦成功的,其實寥寥無幾,皆是朝中重臣。
如果說行此追責制度的話,鬧出來的動靜實在太大,容易引得朝堂動蕩。
何況,從實際出發考慮,這些大臣舉薦別人,是覺得他們合適于這個職位,但是,真正能不能干好,誰也不能提前打包票。
所以,以此來追責舉薦人,反而對朝堂沒有好處。
就拿現在來說,難道說方杲,洪常,叚寔三人當中有一個干得不好,就要將于謙罷免?未免太過苛責了。
因此,到最后,朱祁鈺還是決定,只撤銷被舉薦之人的官職,讓他回到吏部待選,而沒有做出過分嚴苛的措施。
但是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朝堂風氣如何。
大道理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確實是只要照著做,就能夠拿到好結果的路,盡管,大道理并不容易踐行。
所以,懲罰的措施要有,但是重點,還是要放在教化上。
如果朝中大臣,真的能夠做到以國為本,為國舉薦合適的官員,而被舉薦的官員,也能持正自守,不因私恩而廢公務,朝堂風氣如此,黨爭才能真正的杜絕。
當然,朱祁鈺從未想過,能夠改變人本性當中的自私。
提攜后進,相互扶持,是官場當中不可避免的現象。
但是,只要能夠將社稷擺在私利之前,那么,即便有所私心,也并非不可接受。
這當然非常困難。
但是,要去做!
從天子自己做起,正身方能正人。
君主正,朝堂方能清明。
不可迂腐于自身持守能自令百官仿之,但是,也不可迷信嚴刑峻法,只以刑罰令百官畏懼。
寬嚴相濟,剛柔相合,雷霆手段為懾,教化仁義為引。
此方是,治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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