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沈尚書愣了片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這話,好像有哪不對,但又好像沒什么毛病。
怪不得,天子剛剛抽科打諢,也非要讓刑部介入到軍屯當中,敢情,這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在軍屯這件事情上,朝廷可以酌情輕罰,但是,朝廷可沒說別的罪也可以赦免。
近些年來,邊軍孱弱,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軍屯被侵占,但是,軍屯只是一個表象,實質上就是整個邊軍的風氣,已然敗壞了。
所以,到了現在,天子的用意也就呼之欲出了。
對于朝廷來說,整飭軍屯是一個大動作,最終想要達到的目的,是收回原有的軍屯田畝,減輕朝廷的軍費壓力。
但是對于天子來說,他老人家想要的,是重振邊軍的武風。
整飭軍屯,不過是其中的一個方面而已,軍屯之后,只怕有更狠厲的手段隱而未發。
明悟了這一點,沈尚書忽然對如今的諸多邊將生出一絲憐憫之情。
他們自以為法不責眾,殊不知,天子心中的眾,并非邊將之眾,而是百姓邊軍之眾。
如今,兵部所做的諸多布置,皆是為了保證底層百姓和軍戶的利益。
一旦這些人的利益能夠得以被成功保全,那么,朝廷揮起屠刀來,可是絲毫都不會猶豫。
思及于此,沈翼忽然覺得,自己對天子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和于謙覺得天子心懷仁義不同,此刻的沈翼,只覺得背后升起一陣冷汗。
因為,如今天子的這種做法,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太祖皇帝!
對百姓萬民心懷寬仁,卻對文武百官嚴苛以待,是洪武時代的鮮明特征。
如今,在猜到了天子的全盤打算之后,沈翼隱隱約約的,又看到了這種影子。
福兮?禍兮?
沈翼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強迫自己將心思放回當下,沈翼沉吟片刻,道。
“陛下,于尚書拿出的章程,若能順利落實,的確能夠將軍屯收回朝廷,但是,需要戶部一次性動用的錢糧,只怕不是小數,具體數額,需得等兵部清丈田畝完成,將魚鱗冊與黃冊對比計算,方能得出,故此,臣不敢貿然向陛下包攬。”
這是實話,其實到現在這個地步,兵部整個的章程,輪廓已經非常的清晰了。
先是聯合都察院清丈田畝,將先有的民田,軍屯狀況摸查清楚,登記造冊。
這一步是最關鍵的,也是看似最艱難的。
之所以是看似,是因為兵部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面上聲勢雷動,仿佛要將田畝的歸屬查個底掉,將哪些田畝是私墾田,哪些是軍屯,哪些是真正的民田給一一厘清。
但是其實,遠非如此。
兵部想要達到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讓這些御史,一步步的用腳走遍邊境各處,將已經開墾出來的田地,盡數登記在冊。
至于那些人想要登記成軍屯,還是登記成民田,都不重要,兵部要的,僅僅只是真實記錄邊境田畝數量的魚鱗冊。
所以,御史們做的時候,必然是高高抬起,輕輕打下。
在拿到魚鱗冊之后,接著,刑部就會介入。
畢竟是朝廷整飭軍屯的大動作,刀上不見血,反而像是有什么陰謀。
刑部的作用,其實就是殺雞儆猴,就是不知道,這只雞到最后會落到誰的頭上。
沈翼可以想見,這只被拉出來祭旗的人,一定份量極重,不然的話,不可能起到威懾的效果。
因為,如果達不到威懾的效果,那么,后續朝廷給的‘甜頭’,也就會顯得分外可疑。
而且,只有讓牽涉其中的人,感到惶惶不可終日,戶部在推出贖買政策的時候,他們才會將其視為救命稻草。
千萬不要以為,朝廷做出了讓步,通過贖買的方式拿回軍田,就能夠順利推行下去。
要知道,人心是最貪婪的。
何況,農耕民族的骨子里,就鐫刻著對土地的眷戀。
如果沒有前面的威懾,那么,即便朝廷愿意花錢,在贖買的時候也必然會遭到重重阻礙。
所以,只有讓這些人害怕,他們才會知道,朝廷下了決心,是動了真格的。
到那個時候,他們所想的就是如何保命。
反正,朝廷要的是田,不是殺人。
這想必會是到時候多數人的想法,只要老老實實的把田交出來,朝廷想必也不想掀起太大的動亂。
于是,朝廷所掌握的軍田,會迅速的擴充起來,而且,在這個過程當中,能夠最大限度的保證底層無田或者少田的貧苦百姓的利益。
畢竟,在不清楚朝廷后續打算的情況下,沈尚書想,那些貪婪而又膽大的邊將,在看到清丈田畝時的‘寬松’力度之后,一定會想盡辦法,將自己名下的田畝登記成民田。
這恐怕也是剛剛,天子沒有當著眾人的面,公布贖買政策的原因。
一旦這個消息放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自己名下的民田越少,實際上在贖買政策下,能夠占據的利益越多。
保密,恰恰是為了最終贖買政策讓渡出的利益,能夠真正落在那些,確實沒有田地的百姓身上。
當然,為此朝廷將付出巨額的銀兩。
但是毋庸置疑,這是一顆包裹著蜜糖的毒藥。
朝廷拿到了真實的魚鱗冊,結合戶部留存的黃冊,通過贖買和租佃的方式,接手了原本在豪紳家中的貧苦百姓,保證了他們的生存空間。
接下來,就是讓他們將喝進去的血,吐出來的時候了……
具體天子會怎么做,沈翼不知道,但是,可想而知的是,那必然是一場帶著濃濃血腥氣的風暴……
不過,這和沈尚書沒有關系,雖然,這種苗頭讓沈尚書覺得像是看到了太祖皇帝。
但是,朝中直接牽扯軍屯的文臣畢竟是少數,就算是要倒霉,這次倒霉的也主要是勛貴武將。
這些人,朝中多的是大臣,想看他們笑話呢!
沈尚書需要頭疼的是,他去哪搞這么一大筆銀子。
雖然說,這銀子兜兜轉轉,還是會回到朝廷的手里,但是,到底是要真金白銀的拿出去的呀。
所以,一時之間,沈尚書愁容滿面,想了想,他在自己的老臉和實際的利益之間糾結了一下,最終搓了搓手,抬頭道。
“陛下,臣覺得,這么大的事情,光憑戶部肯定拿不下來,您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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