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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六章:抽絲剝繭

  陳府的花廳當中,隨著陳循的這一句話,氣氛也漸漸變得寬松了許多。

  杜寧和江淵對視一眼,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氣。

  在翰林院呆了這么許多年,他們對于自己這個老師的脾性還是熟知的,說白了,嘴硬心軟易妥協,雖然心里有原則,但是,往往也會審時度勢做出讓步。

  這一點,就和某天官一樣嘴硬心硬愛死磕一點都不一樣。

  所以,這也是杜寧和江淵今天會過來的原因,他們打心底里篤定,自己這位老師,哪怕罵他們罵的再狠,到最后,都是不會真的撒手不管的。

  于是,沉吟片刻,杜寧先開口道。

  “陳師,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安撫輿情,穩定士子們的情緒,如今春闈雖然已經結束,但是這些新科進士的安排,尚無定論,所以,盡快選定新的翰林學士,主持館選是最緊要的。”

  “學生聽說,此次春闈的一甲前三名,除了狀元柯潛會入翰林院之外,榜眼王越和探花余子俊,分別要到兵部和戶部,跟著于少保和沈尚書觀政,可見六部之中,對于這些新科進士也是垂涎欲滴。”

  “若是館選遲遲不開,只怕剩到最后,也盡是些三甲進士了,堂堂翰林院,若被此輩充斥,還有何顏面自認清流華選?”

  這話說的倒是不錯,歷次春闈,對于各個部院來說,都是一次搶人大戰,畢竟,每隔三年就這么點人,在這個人脈關系十分重要的官場上,一個年輕有為的后輩,在很多時候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尤其是這些新科進士,基本上都身家清白,沒有靠山,入仕之后觀政的衙門,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官場上最初的關系網。

  當然,以往的時候,翰林清貴,而且在傳臚之后,緊接著就是館選,庶吉士的名單出爐之后,才會輪到各部安排觀政。

  順序上,就決定了翰林院占有絕對優勢,其他部院之間,只能相互爭搶,而無法和翰林院搶人。

  但是,現如今的情況明顯不同。

  一是蕭镃被罷官,翰林院群龍無首,館選必定無法正常進行,讓其他部院有機可趁,二是天子御點王越和余子俊二人入六部觀政之后,其他的進士們,似乎也看到了和過往時候不同的道路。

  清流的資歷固然饞人,但是,和整整一年的時間,跟隨在七卿左右,鞍前馬后,學習為政之道的機會相比,哪個更金貴,還真的不好說。

  如果說要論對以后仕途的影響,朝中有人,有些時候,比自己所謂的資歷,其實要更管用的多。

  還是那句話,如果不是這樣的機會的話,他們這幫初出茅廬的新科進士,連句話都未必能跟于少保這樣的人說得上,更不要提朝夕跟隨了。

  雖然說,這些進士們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一甲的待遇,但是,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尤其是,他們這一批的進士,因為情況特殊,都是被這些大佬們親自閱的卷,不要臉的硬要攀附關系的話,說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也不是不行。

  借著這種想法,不少進士,尤其是那些感覺自己館選過程當中,有可能會落選的進士,其實都已經開始蠢蠢欲動,想要往六部里去,為自己提早打算。

  不過,杜寧的話說的嚴重,但是,陳循卻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眼皮一抬,道。

  “所以,你覺得誰來繼任這個翰林學士合適?”

  話問的直接,以至于杜寧和江淵兩個原本都已經打算好了的人,也有些遲疑。

  片刻之后,江淵拱手道。

  “老師,翰林學士不同其他的官職,向來需以清流華選充任,只是經過了前番京察,再加上近些日子兵部整飭軍屯要走了不少人,資歷足夠,且仍在京城之人,已然寥寥無幾。”

  “除了杜兄和學生之外,剩下的便是劉定之,陳文,李紹等幾人,但是,這幾人一是資歷不足,二是久在翰林院中編書,未曾真正入朝,應對起諸般朝務,恐有些艱難。”

  “所以,學生想請老師出面,舉薦杜兄兼掌翰林院事,也算不耽擱朝廷接下來的館選事宜!”

  翰林學士這個職位,看似緊要,但是實際上,它本身的品階并不高,正五品而已。

  只不過,因為其全進士來源的珍稀,以及負責經筵,能夠時常見到皇帝的便利性,讓人往往會忽略這種品階上的不足。

  像是江淵剛剛所說的劉定之,陳文,李紹這幾個,也都是翰林院當中的老人,但是,他們基本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埋頭書卷。

  從資歷上而言,他們基本上都是正統初年的進士出身,通過館選成為庶吉士,然后在散館之后留在了翰林院當中任職,一步一個腳印,走的很踏實。

  其中,劉定之,陳文,本就已經是侍讀學士,李紹則是侍講學士,三人在翰林院中,負責各種講學,編書之事,在人才濟濟的翰林院中,才學也是首屈一指。

  但是,他們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過專注于學術了,毫無要參與朝政的意愿。

  江淵說的還算委婉的,可實際上的意思,就是這幾個人都不堪大任,所以,到了最后,這翰林院的擔子,還是要落在杜寧的身上。

  從出身上講,杜寧是宣德朝的榜眼,初入仕時便授翰林編修,從資歷上講,杜寧雖然沒有做過翰林學士,但是,他也一步步在翰林院做到了侍讀學士,并曾經和當時的內閣大臣高谷一起主持過會試,在清流一脈當中的聲望是很高的。

  除此之外,在實務一道上,杜寧也是一把好手,被外放到六部之后,屢受贊譽,其后受命接任大理寺卿,更是將一眾刑案打理的井井有條。

  要知道,前段時間,刑部整理陳年舊案,固然效率極高,但是,金濂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些,和杜寧掌管的大理寺全力配合是分不開的。

  所以,在這個時候,給杜寺卿“加加擔子”,也是分所應當的。

  然而,聽完了這番話之后,陳循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右手輕輕的敲了敲桌案,先是點了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道。

  “劉定之他們幾個,確實不宜執掌院事,的確,若論才學,他們幾個都是一等一的,但是,翰林學士負責的事務繁雜,而且……”

  說著話,陳老尚書瞥了一眼對面的江淵二人,讓他們頓時心虛的低了低頭。

  “總之,他們幾個的性格,的確應付不來,還是專心教導庶吉士的好,但是,讓宗謐兼管院事,也非上上之選。”

  宗謐是杜寧的字,聞聽陳循此言,杜寧的臉色有些著急,道。

  “老師,這是為何?”

  陳循嘆了口氣,心情有些復雜。

  他當然知道杜寧在想什么,事實上,杜寧的仕途,看似順風順水,但是,卻也過的有些憋屈,總是差那么一口氣。

  當初會試的時候,他的試卷和馬愉程度在伯仲之間,但是到了最后,馬愉以微弱的優勢取走了狀元,杜寧只能屈居榜眼。

  隨后,進了翰林院,他一步步走的扎實,但是,總是落后人半步,好不容易,熬死了馬愉,距離翰林學士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又因為朝廷缺人,被外調入了部院當中。

  沒能成為掌院學士,是杜寧一直以來的遺憾。

  而且,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無論是陳循自己,還是曾經坐鎮清流的高谷,都是掌院學士出身,杜寧身為年輕一代的中堅力量,最多卻只做到了侍讀學士,從資歷上來講,是稍顯不足的。

  盡管陳循并不在意這一點,但是對于杜寧來說,這或許是一道很難邁過去的坎。

  因此,沉吟片刻,陳循還是張口解釋道。

  “過往之時,翰林學士往往入閣為大學士,而后加侍郎,尚書之銜,因此,掌院學士清貴。”

  “但是如今,自從老夫之后,再無翰林學士入閣,如果說內閣滿員也就罷了,可內閣空缺許久,蕭镃此人也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即便如此,數次增補閣臣,天子都沒有讓蕭镃入閣,只能說明,他老人家并無此打算。”

  “所以,如今的翰林學士,已然是大不如前了,盡管以你我眼光看來,劉定之等人不適合擔任掌院,但恐怕在陛下心中,如果要選,定是覺得他們要比宗謐你更為合適。”

  “更何況,大理寺卿再怎么說,也是九卿之一,雖不比七卿顯貴,但是,分心去掌區區五品翰林院事,也并不妥當,陛下恐怕不會答應的。”

  杜寧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張了張口,但是卻沒有說話,反倒是一旁的江淵搖了搖頭,道。

  “陳師此言差矣,翰林院如今確有式微之勢,但那是因為蕭镃上任之后,胡亂折騰,學生相信,若是換了杜兄前去,定能重振旗鼓,讓翰林院重新取得陛下的信任。”

  “何況,杜兄這段時日,在大理寺當中兢兢業業,有口皆碑,這一點陳師您是知道的,即便陛下不同意讓杜兄入閣,但是,兼掌翰林院事,總是不過分的。”

  “這也是為了朝廷考量,讓新科進士們,在翰林院中,能夠得到最好的教導,日后好為朝廷出力,更是為我清流一脈考慮,請陳師三思!”

  陳循畢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這話看似是在為杜寧說話,但是,江淵這么一說,陳循立刻就覺得不對。

  他盯著江淵看了半晌,隨后忽然問道。

  “定庵,方才老夫剛問你之時,你說是因為蕭镃有門戶之見,打壓翰林院中現在的庶吉士,你覺得他有失公允,所以才設計如此,可對?”

  江淵沒想到,陳循忽然又轉回了這個話題,眼下并無旁人,因此,他遲疑了片刻,倒也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然而,接下來,陳循卻瞇起眼睛,繼續問道。

  ”可是,這畢竟是殿試,朝廷的掄才大典,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你就不怕萬一出了什么差錯,將事情鬧大了,最后難以收拾嗎?”

  “方才你說,即便陛下未曾發現異常,你也會主動將柯潛和程宗試卷呈上,可是,這兩份試卷本就是你判的,若是你主動呈上,哪怕最終是蕭镃下的定論,你也必然會被懷疑,這不合理。”

  “更重要的是,你非弄險之人,如此作為,定有原因……”

  “今日宗謐同你一起來,說明他知道此事,那除了宗謐之外,是否還有人知道此事,如果有的話,會是誰?”

  這番話說的江淵額頭上冷汗直冒。

  但是陳循卻并未注意,事實上,這番話他既是在問江淵,也是在問自己。

  說話的同時,陳老大人也在捋順自己的思緒,因此,并不需要江淵回答,他便已經有了答案。

  “是,王九皋?”

  陳循的眸光一閃,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內閣首輔王翺,字九皋!

  此話一出,杜寧也皺起了眉頭,不由望向了旁邊的江淵,顯然,這件事情,他也并不清楚。

  然而,這么一看之下,他便發現,江淵低垂著頭,一副心虛的樣子,明顯是被人說中了心事。

  于是,陳循仿佛是在跟自己解釋,繼續道。

  “雖然首輔和次輔不參與讀卷,但是,作為負責擬詔的內閣,他們必定是最早接觸到試卷和最終名單的人。”

  “這一次,是天子在讀卷中發現了疏失,所以召集了老夫等人重新讀卷,雖然事情鬧大了,但是,還沒有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但是,如若天子已然在那十份當中點出了一甲前三名,結果發到了內閣才發現有失,那么,蕭镃要面臨的,可能就不是罷職待勘這么簡單了。”

  “欺君罔上之罪,被投入詔獄,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如此,翰林學士的位置,就會被徹底給騰出來,而作為殿試的局外人,偏偏又是揭破殿試疏失的人,而且還是和翰林院聯系最為密切的內閣首輔,在翰林學士的繼任者這一點上,王九皋便能有最大的發言權……”

  說著話,陳循的思路越來越清晰,最后一句話說完,他重新將目光放在江淵的身上,開口道。

  “定庵,老夫沒猜錯的話,即便是現如今出了意外的狀況下,王九皋舉薦你兼管翰林院事的奏疏,也該遞到陛下案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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