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政治敏銳度,江淵肯定是比不過一干七卿重臣的,但是,他到底也是在朝堂上呆了這么多年的,基本的直覺還是有的。
就在剛剛王文開口附和陳循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這個錯誤,直接將他推到了懸崖邊上。
這件案子,原本是江淵用來陷害蕭镃的,所以他和程宗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關系,有這一點在,就意味著,根本不可能被人抓到證據。
只要證明不了他是主謀,那么,罪名理所當然的,就會落在蕭镃的頭上。
盡管后來事情一路波折,但是,江淵一直都沒有太過擔心,最大的原因就是,沒有證據。
這也是他剛剛一直在強調的,這件案子,大理寺不管怎么查,能夠拿到的實證,都只有蕭镃的證詞。
但是按照刑案的邏輯,僅憑這一點孤證,是完全不足以指證他的。
所以,直到早朝之前,他都是信心滿滿。
甚至于,對于杜寧后來的指控,他心中都有些嗤之以鼻。
爭權奪利,政治斗爭?
這算是什么罪名!
江淵在刑部呆了不短的時間,也算是對刑獄有所了解,他沒想到,堂堂的大理寺卿,竟然用這等模糊不清,查無實證的罪名。
但是事實很快證明,錯的是他。
雖然杜寧在最開始的時候,遭受到了一陣圍攻,但是隨著陳循出面,局勢迅速逆轉。
這并不是因為陳循有多么巧舌如簧,氣勢逼人,而是,他看到了江淵之前沒有看到的地方。
朝堂之上,向來講究的是勢。
剛剛江淵質問陳循,說對方也是在借此機會,黨同伐異,和杜寧合謀,行政斗之事。
這并不是江淵在胡說八道,而是大多數朝臣一眼就能看得穿的事情。
事實上,雖然江淵當時在氣頭上,沒有顧及陳循的身份,有些口不擇言,但是,這也的確是他的心里話。
同樣都是政治斗爭,你有什么立場來指責我?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但是這個答案,不是陳循給的,而是王文給的。
江淵很清楚,王文是天子的心腹大臣。
最開始陳循提到吏治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能夠意識到陳循的目的,是在拉攏,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在威脅天子黨。
說白了,如果王文不幫陳循,那么,吏治敗壞的名頭,就可能壓在天子的身上。
但是,當時他便有一個疑惑,這種程度的威脅,王文真的就沒辦法接嗎?
或者換一種說法,陳循憑什么來的底氣,有膽子把這頂帽子扣在天子的頭上?
后來,王文和陳鎰的接連表態,更是加重了他心中的不解,只不過當時,他沒有時間細想。
可剛剛王文雖然不滿,卻明顯依舊站邊陳循的態度,卻讓江淵忽然豁然開朗。
他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無論是王文還是陳鎰,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否定殿試舞弊一案的真實性。
剛開始的時候,江淵覺得這是陳循逼迫,王文和陳鎰不得不妥協。
但是仔細想想,明顯并非如此。
這并不是陳循所作所為的結果,而恰恰是王文等人和陳循站在同一立場的原因。
剛剛王文說什么?
“……這么說來,倒是我們這幫老家伙,見識淺薄,有眼無珠了……”
殿試閱卷,頭一次是他們這些讀卷官,第二次,就是六部七卿這些老大人們親自上手了。
王文的話明顯是在反諷,但是,卻讓江淵意識到了很重要的一點。
那就是,打從一開始,他的方向就錯了,大錯特錯!
他,包括其他的讀卷官在內,一直都覺得,大理寺不可能拿得出來詳實的證據,所以,不可能定他們的罪。
所以他們一直想的,都是如何脫罪!
可這恰恰就是關鍵之處……大理寺根本就不需要證據!
兩次閱卷的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據。
既然這兩次閱卷的結果有這么大的差異,那么,必然有一方錯了,錯的人不可能是這些六部七卿,所以只能是他們。
這一點,從結果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他一直想要用“學識不足,各有見解”的理由來蒙混過關,證明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可王文的態度,給他徹底潑了一盆冷水。
還是那句話,王文是天子的心腹大臣,所以很大程度上,他的態度,代表著天子的態度。
這也是最讓江淵后悔的一點,他怎么忘了,這件案子,是天子親自“查”出來的!
不論最后這案子到了誰的手里,所謂殿試舞弊,打從一開始,就是天子已經定性了的事。
這一點,除非天子親自開口,否則就是不可推翻的。
無論是大理寺,還是陳循,王文,陳鎰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
換句話說,江淵以為大理寺最薄弱的一點,恰恰是最堅固,最不可推翻的一點。
方向一錯,自然是滿盤皆輸。
他在這一點上反抗的越激烈,就越會招致王文等一干天子黨的不滿。
這不是陰謀,而是明晃晃的陽謀,陳循并不是在威脅王文,更不可能是在威脅天子,他只是看出了天子的用意,所以,拉大旗作虎皮,讓王文等人不得不幫他而已。
這種手段,在官場上,是最可怕的。
因為它幾乎算盡了王文等人輾轉騰挪的余地,朝堂之上,尤其是到了七卿的地步,手段,心性,人脈資歷,個個都是出眾的很。
雙方相爭,誰也不敢說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贏,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對方留有什么底牌。
但是陳循的這一招,不論王文手段有多厲害,脾氣有多大,他都沒有施展的余地。
所以,哪怕陳循明擺著是拉吏部當替罪羊,哪怕王文這個桀驁的老家伙滿肚子火,可也得按照陳循劃定的路線來走。
所謂一通百通,想明白了這一點,很多原本江淵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了。
還是那個問題,同樣都是政治斗爭,你陳循憑什么來指責我江淵?
答案就是,政治斗爭和政治斗爭是不一樣的!
殿試一案,江淵沒有用到任何超越朝堂規矩的陰私手段,雖然說是他陷害蕭镃,但是,那只能說是蕭镃政治眼光不夠,加上自己也貪心,所以踏入了陷阱,怪不得別人。
這一次的朝議,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樣的,陳循和杜寧,雖然手段不同,但是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依舊是在進行政治斗爭,有屬于自己的政治目的。
這也是江淵的底氣,或者說最大的疑惑之一,大家既然都是政斗,都沒有觸動朝堂的行事禁忌,憑什么他要受萬般詰問,而陳循等人卻能堂而皇之的來指責他?
原先江淵一直不懂,但是現在他明白了。
如果說,王文的話,是讓他從迷思當中驚醒的話,那么,最后陳循“語重心長”的那番話,就差直接點明了。
政治斗爭,不僅僅是不動用陰私手段,就可以各憑本事的地方。
更重要的,要知大勢。
政治斗爭本身不是錯,朝堂之上,爾虞我詐,互相傾軋本是常事,甚至可以說是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事。
陳循說什么“……意見相左……一時出錯,并不稀罕……”,其實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為什么陳循做可以,他江淵就不行呢?
因為他犯了最大的一個錯誤,那就是,把所謂的朝堂規矩,看的重過了天子!
再直白些說,朝堂上政治斗爭的這些所謂規矩,是用來約束朝臣的,但是,不是用來約束天子的。
朝堂之爭,有得利者,必然有失利者,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但是不論得利失利之人,指的都是參與爭斗的朝臣,天子是超脫于這個體系之外的。
殿試一案和今天的朝議固然都是政治斗爭,但是二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陳循要斗的是江淵,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們這十個讀卷官,到底是誰,江淵已經搞不明白了。
但是他清楚一點,那就是,無論他們怎么斗,和天子無關。
然而殿試一案,天子之所以大發雷霆,一眾重臣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給這件案子釘上了舞弊是事實,必須有人負責的認識,原因就在于陳循最后的那句話。
“……欺瞞君上,脅迫朝臣俯首,此等擅權之舉,豈是人臣當為?”
誠然,陳循的說法有些夸張,但是,他提醒了江淵一點,那就是,他雖然算計的是蕭镃,但是,他所用的手段,卻已經實質上威脅到了天子的權力。
雖然說,江淵早已經盤算好了,會在事后揭發蕭镃。
但是,這是他的想法,對于天子來說,程宗的那份試卷,能夠作為榜首被擺到天子的案頭,就證明了一點。
那就是,設立十個殿試讀卷官的相互制衡體系,已經失效了。
想當年,太祖皇帝為何要撤中書,廢宰相?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胡惟庸擅權!
大明的體制之下,朝事無大小,皆由天子決斷,這是不可動搖的鐵律。
江淵要斗蕭镃,沒有問題。
可他通過種種手段,操縱殿試的結果來斗蕭镃,問題就大了!
因為,操縱殿試的結果,不僅僅可以用來斗蕭镃,更可以用來培植黨羽,籠絡人心,甚至是欺上瞞下,謀逆犯上。
所以江淵的錯,不是他要斗蕭镃,甚至都不是他讓朝廷的掄才大典不公正,而是他觸碰到了皇權的禁忌。
事實上,如果江淵在程宗的試卷呈上的第一時間就反咬一口,指控蕭镃,那么,這個錯誤完全可以避免。
或者說,御座上換一位天子,反應稍稍遲鈍一些,待江淵事后揭發出來,撥亂反正,那么,也大概率不會鬧這么大。
但是,這次殿試恰恰就卡在了這中間。
江淵事實上操控了殿試的結果,蒙蔽了天子,這就是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的事。
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到現在為止,已經不重要了,但是這一點確定下來,他就已然是十死無生了。
說白了,沒有權臣的權力,卻做了權臣才能做的事。
想明白這些,江淵的心中一片慘然,面色也變得灰白之極。
他終于明白,為何他剛剛屢屢強調大理寺沒有實證,是多么的可笑了。
這種事情,何需實證?
對于天子來說,有萬一的苗頭,也是寧殺錯不放過。
皇權巍巍,至高無上,這個時候,誰跟你講證據!
舉目四望,江淵只覺得全身一陣發冷,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般表現,自然是落在殿中幾個重臣的眼中。
他們看了一眼陳循,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可惜,江淵如此表現,看來,今天這場大戲,怕是要唱到這為止了……
不過,就在江淵自覺已經走到絕路的時候,他沒想到的是,陳循竟然帶著幾分感嘆,再度開口,道。
“江淵,老夫還記得,當初在翰林院中,你清勤簡靜,文采出眾,那時,先皇親試才學,贊不絕口,賜你襲衣冠帶,堪為國之棟梁。”
“那時你意氣風發,心懷社稷,緣何如今淪落至此?入朝多年,入閣兩載,你的初心,究竟去了何處?”
這番話口氣溫和,卻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似乎江淵的所作所為,讓陳循感到十分失望。
平心而論,雖然陳循是江淵的老師,但是,這是私人關系,既然進了這文華殿,便是同僚。
所以,這個時候,陳循用這種前輩老師的身份說這種略帶教訓的話,其實是有些不合時宜的。
當然,以他的身份,略微的失態,也沒有人會計較就是了。
不過,他的這番話,卻讓一旁的幾個尚書臉色變得玩味起來……
這老家伙,看起來是不想放棄啊!
江淵聽到這番話,心中亦是五味雜陳,陳循的這副口氣,讓他想到了當初在翰林院中跟隨陳循受教的時光。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真正踏足官場,對老師盡是孺慕,到底是為什么,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輕輕抬了抬頭,江淵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之色,但是,很快,他就愣在了原地。
因為,他在陳循的眼中,并沒有看到往常的溫情,反而看到了嚴厲和失望。
這種感覺,就像是他當初文章出了錯,老師斥責他時一樣。
這道眼神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讓江淵冷靜下來。
他意識到,自己和陳循,早就已經分道揚鑣了,就算是還存有師生情分,以陳循的性格,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敘舊。
再度咀嚼了一下陳循剛剛的話,江淵似乎隱隱想到了什么,但是,卻始終像是有一層窗戶紙擋著,就差那一點,抓不到竅要。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朝堂上靜默無聲,再無一人出言為此案辯解。
于是,天子終于圣音降下。
“江淵,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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