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淵的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看得出來,他這個時候十分緊張。
原本,江淵已經做好打算,俯首認罪,但是,陳循剛剛的話,卻讓他升起了希望。
他非常篤定,陳循絕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這中間,一定隱藏著什么含義。
可是,到底是什么呢?
江淵心中一陣著急,他很清楚,天子開口,便是到了最后的時刻。
這或許是他最后能夠踏足朝堂,最后能夠在天子和眾臣面前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一旦錯過,他便將永無翻身之地。
可惡,來不及了……
感受到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天子的一句話匯聚到了他的身上,江淵咬了咬牙,心中暗罵一聲。
然而,就在此刻,他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抬頭朝著內閣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道不同尋常的目光。
其他的人眼中,或許有惋惜,或許有幸災樂禍,或許有失望,但是,總歸是對著他江淵的。
但是這道目光,江淵竟從里頭感受到一絲如釋重負的意味。
雖然一閃而逝,但是,在此刻江淵高度緊繃的精神下,卻依舊被他捕捉到了。
于是,他頓時心中一動,徹底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拜倒在地,叩首道。
“臣愧對陛下圣恩,輕忽國家掄才大典,實有大罪,此次殿試,臣確有聯絡同僚,選人不公之事,但絕無操縱殿試之心,更無懾服群臣,一手遮天之能力,懇請陛下明鑒。”
經過陳循的數次提醒之后,江淵已然意識到,自己犯的最大的錯誤,就在操縱殿試這件事情上。
這犯了朝堂上最大的忌諱,所以,這件事情才會鬧得這么大。
那么,如果他想要脫罪,不,不能說是脫罪,事到如今,他和蕭镃二人,辭官歸鄉,已經是板上釘釘的結局。
區別只在于,蕭镃尚可保一家平安,但是,他卻未必能擔得起這個操縱殿試的罪責。
所以,他想要保住性命,就只有一條路。
這件案子,細論起來,他和蕭镃都算是主謀,只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镃是受了他的算計。
剛剛陳循的做法,給了江淵啟發。
政治斗爭,很多時候,是不講證據的。
當所有人都覺得就是你做的話,那么,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所以,在對待蕭镃的態度上,所有人不約而同的覺得,他是政治斗爭的失敗者,罷官歸去足矣。
但是,對于他江淵,卻不行。
他背著這個罪名,哪怕沒有實證,但是,在天子和一幫朝堂重臣,已經確定了有人操縱殿試這個先決條件下,剩下的就不是找證據,而是確定可能性最大的人,或者說,排除掉不可能的人。
江淵面臨的就是這種狀況。
不會有人相信操縱殿試的是蕭镃,因為,他已經慘到割脈自殺了,也不會有人相信操縱殿試的是張敏或是朱鑒,因為,他們在這件事情當中,明顯是跟隨著江淵做事。
畢竟,按照蕭镃的描述,舉薦程宗是江淵的主意,這一點,他賴不掉。
至于其他的幾個侍郎,那就更不用說了,說他們袖手旁觀,玩忽職守還可以,但要說他們主謀,滿朝堂也不都是瞎子。
所以排除到最后,只能是江淵。
這也是他最開始,覺得一切無望的原因所在。
但是,剛剛陳循的話,卻給了他提醒。
還是那句話,這個時候,陳循不會跟他敘什么舊,剛剛的時候,江淵太過激動,所以,忽略了陳循話里的關鍵信息。
陳循是他的老師,對于他有提攜之恩,可以說,江淵在官場上的每一次轉遷,多多少少,都有陳循的影子,至少,也是他在背后撐場子。
所以,沒有人比陳循更加熟悉他的升遷之路。
剛剛那番話,看似是在感嘆他誤入歧途,但是前頭所有的話,都是廢話,只是聽著感人而已。
如果拋去掉感嘆的因素,那么,陳循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就是最后一句話。
“……入朝多年,入閣兩載,你的初心,究竟去了何處?”
這句話驟聽之下,并無特殊之意,更像是質問。
但是,江淵在冷靜下來之后,卻立刻察覺到了關鍵。
如果僅僅是感嘆和質問,那么,說‘入朝多年’便足夠了,何必要加上‘入閣兩載’。
這句略顯突兀的話,才是重中之重。
內閣……初心……
所謂的初心,這個時候當然不可能是什么經世濟民,安輔社稷這樣的話。
陳循當了江淵這么多年的老師,加上他們上次在陳府鬧翻的事,已經很明顯讓雙方都清楚,江淵打心底里,其實是熱忱于仕宦之途,希望能夠繼續登上高位的。
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卻毋庸置疑,是陳循想要讓江淵想起的“初心”。
事實上,到這為止,就是江淵聽到這番話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
但是,這顯然并不是陳循最終要表達的意思,因為,這對于眼前的局面來說,毫無用處。
這也是江淵始終覺得,自己隔著一層窗戶紙,朦朦朧朧的抓不到最終竅要的原因。
陳循給的引導夠多了,再多,就過分明顯了。
最終的這一點,只能靠江淵自己來悟!
上首天子神色波瀾不驚,靜靜的望著額頭上滿是汗水的江淵,既未繼續詢問,也未阻止。
這便讓江淵心中一下子安定了不少,深吸一口氣,他叩首于地,沉聲開口,道。
“陛下,臣之罪責,不敢推脫,然臣不過內閣一普通閣臣爾,于十位讀卷官中,亦非資歷,職權,才學最出眾之人。”
“即便只是參與讀卷的內閣眾人,臣論實務見識,不如張閣老,論膽識功績,不如朱閣老,何以令二人對臣俯首聽命,愿意共同說服蕭學士?”
“更遑論其余六位讀卷官,皆出自六部,與臣并無統屬交際,僅憑臣一人,何以令諸人緘默不言,操縱殿試,動搖掄才大典?”
這話當然不是在問天子,當然,也不是像剛剛一樣,在否認殿試當中存在舞弊行為。
江淵的這番話,用意已經很明顯了。
殿中有政治嗅覺靈敏的,已然隱隱察覺到,這股山雨欲來的低壓。
終于,在一片寂靜當中,江淵開口道。
“陛下明鑒,此次殿試,十位讀卷官內閣獨占其三,群臣非忌臣之勢而緘默也,實忌內閣之勢爾。”
“內閣三人,臣并非最出眾之人,卻以臣為主同蕭學士商議,非忌臣也,實忌薦臣三人為讀卷官之人爾!”
得了,這句話,便算是徹底挑明了!
群臣齊刷刷的目光從江淵身上移開,落到了內閣最前端,面色沉沉的首輔大臣,王翺身上!
江淵這句話含義十分明顯,那就是,操縱殿試的事情的確存在,但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不是他,他也沒有這個能耐讓群臣俯首。
不論是張敏,朱鑒,還是其他的各部侍郎,他們之所以愿意配合,不是忌憚江淵這個普通的內閣大臣,而是忌憚的是內閣,忌憚的是,地位堪比七卿的內閣首輔,王翺。
要知道,作為內閣的首輔大臣,當初商議殿試讀卷官人選的時候,就是王翺提議,讓內閣的三人參與讀卷的。
這一點本沒什么異常的,殿試本就該讓翰林院和內閣來主導,王翺身為首輔大人,在這一點上積極爭取利益,是很正常的。
但是這個時候,這個舉薦的行為,卻被江淵拿出來,作為攻擊王翺的手段。
而這,就是陳循給江淵指的“明路”,或許,也是陳循真正的目的。
所謂“初心”,指的不單單是江淵入仕入閣的‘初心’,更重要的,也是陳循真正想要提醒江淵的是,他斗倒蕭镃的‘初心’。
早在陳府的那一次,他們鬧翻的時候,江淵的態度就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他籌謀這些,想要的就是翰林學士的位置。
對于江淵來說,他缺乏地方的經歷,在刑部干了些年頭,但是也只能算是中庸,背后若非站著陳循,他入閣都不容易。
所以,他想要繼續前進,所謀求的,只能是士林聲望,想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在清流當中,占據屬于自己的位置。
翰林學士,是最好的選擇。
而蕭镃,就是擋在他前頭的人,所以,才有了這場殿試的構陷。
正因如此,江淵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但是,當他剛才捕捉到來自內閣那一閃而逝的目光時,他忽然便明白了,他搞錯方向了。
陳循要提醒他的是初心,但是,他只是想要,讓江淵回憶起,他最初時候的打算。
如果沒有這么多的波折,沒有天子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沒有蕭镃割脈自殺,自證清白的事,那么,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當然是尋求王翺的幫助,讓他助自己掌握翰林院!
想到這,江淵便算是豁然開朗。
陳循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他,而是想要針對王翺這個內閣首輔!
這樣的人,才值得陳循花了這么長的時間,籌謀布局,等待機會。
江淵……還不夠格!
對于江淵自己來說,也只有搬出王翺,才能減輕自己身上的罪責。
他最大的錯誤,是操縱殿試,這一點,已經是辯無可辯,但是,幕后之人是誰,卻可以再論一論。
如果他能夠成功的話,那么,他固然仍然逃不過罪責,可最多就是一個提線木偶而已,至少,能夠保住性命,運氣好的話,還能平平安安的告老還鄉。
這一點,足夠江淵去搏了!
眼瞧著王翺的臉色陰沉的要滴出水來,江淵索性把心一橫,直截了當的開口,道。
“臣不敢欺瞞陛下,早在殿試開始之前,首輔大人便曾與臣密議,道蕭镃才德不彰,為人怯懦,難當大任,翰林院乃清流華選,豈可操于此輩之手?”
“當時,首輔大人還說,此次殿試由翰林院主導,恐出差錯,所以,他會舉薦臣及張閣老,朱閣老三人共同參與,并說此次殿試結束后,他會向陛下進諫,將蕭學士調往他用,舉薦臣兼管翰林院事。”
朝堂上針落可聞的靜!
誰也沒有想到,江淵竟然會這么直接,毫不遮掩的開始指控王翺。
這番話雖然沒有點透,但是,對于在場的大臣來說,已經跟點透沒什么區別了。
尤其是,當江淵說完之后,不少大臣紛紛想起,當初殿試一案初出,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蕭镃的時候。
似乎,好像,大概,這位首輔大人,曾經上過一份奏疏,稱館選庶吉士不可耽擱,所以,舉薦了江淵暫掌翰林院事?
而且,當初朱鑒和江淵聯合針對次輔俞士悅,不成之后,江淵轉而討好俞士悅,結果被當眾落了面子,憤而不平后轉投王翺的門下,這件事情流傳甚廣。
不少大臣都很清楚,在內閣當中,江淵和王翺走的很近,這段時間以來,江淵對王翺幾乎是亦步亦趨。
這個時候江淵這么說,真的是空穴來風嗎?
于是,殿中的氣氛頓時怪異起來。
王翺的身份可不同于江淵,作為內閣首輔,又有遼東之功,他的身份雖然還不及七卿權重,但是,也不遑多讓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番話明顯是私下密議,但是,江淵就這么說出來,說明,他已經管不了什么朝堂規矩,也管不了人情世故了,他就是要死死的咬住王翺。
再看這位首輔大人,果不其然,此刻亦是臉色難看之極。
所有人都看著王翺,但是,王翺的目光,卻落到了陳循的身上!
當初殿試一案爆出之后,他心中一直都十分不安,怕的就是現在這種狀況。
針對蕭镃的籌謀,并不是他提出的,而是江淵主動提出的,但是,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許和配合的。
當時,他是考慮到,出手的是江淵,而一旦成了,江淵掌握翰林院,對于他穩固內閣的地位,也大有好處。
但是誰能料到,陰差陽錯之下,最終江淵深陷泥潭,翰林院這檔子事,落到了他的手里。
那個時候,朝中便有議論,但是,始終沒有下文,所以慢慢的,王翺也就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可隨著杜寧一次次的試圖在天子面前將此事面奏,王翺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直到現在,他的預感總算是證明了。
陳循這個老家伙,最終要針對的人,壓根就不是江淵,而是他這個……內閣首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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