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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二章離別

  杜寧走了。

  這一場奏對,給了他很多啟發,也給了他很多警示。

  此刻的杜寧,心中千頭萬緒,卻又似是無處著手,為官多年,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但是,他有一種預感,只要自己能夠邁過眼前這一關,未來,必定是一個新的天地!

  跟著杜寧一起離開的,還有成敬。

  朱祁玉就這么坐在御座上,看著成敬恭恭敬敬的跟他磕頭,然后一步步的后退,轉身,他的心中頗升起一絲傷感之意。

  成敬是個有才能的人,也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他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能夠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只可惜,天意弄人,他初入仕途,就遭遇了飛來橫禍,被沒入宮中成為內宦。

  平心而論,這么多年以來,成敬算得上是盡心盡力,辦事妥帖,司禮監有他坐鎮,朱祁玉也很放心。

  但是,朱祁玉很清楚,他志不在此。

  這次去陜西當鎮守太監,便算是兩世的功勞加起來,給他的一個機會吧……

  “皇爺若是感傷,何不留下成公公?陜西那邊,另調人過去便是,想必成公公也愿意,繼續侍奉在皇爺身邊……”

  懷恩站在一旁,看著天子的神色,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

  在御前侍奉了這么久,懷恩知道,天子是個念舊的人,雖然平素并不顯露出來,但是,對于親近之人,這一點卻體現的十分明顯。

  嘆了口氣,朱祁玉道。

  “當初,成敬便是在晉王府任職,受到牽連,如今,讓他回到山西去當鎮守太監,也算是有始有終吧!”

  盡管剛剛已經聽到天子對杜寧說的話,但是,此刻,懷恩仍舊感到十分震驚。

  要知道,自從朱鑒調入京師之后,山西巡撫一職一直空缺著。

  杜寧雖然兼掌山西整飭軍屯事,但是,他畢竟是陜西巡撫,兩地奔波,肯定會力有不逮。

  這也就意味著,在山西沒有巡撫的情況下,打著杜寧的招牌,成敬這個鎮守太監起碼能擁有一半的巡撫權威。

  這要是放在往常,也就罷了。

  但是如今,是王振擅權導致土木之役后的景泰朝,滿朝上下,對于宦官干政,有著絕高的警惕性。

  這其中,就包括天子本人!

  雖然天子沒有明旨降斥過,但是,無論是懷恩,舒良,還是身在王誠,張永,乃至興安這些心腹內宦。

  都默契的清楚,擅自干預政事,是天子決不允許的底線。

  成敬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盡管會參與部議和閣議,但是,除了一些早就得了天子口諭的時候,基本上他都不會開口發言。

  回宮之后,也只是將聽到看到的如實稟奏,如果天子不問,他也鮮少會多加置評。

  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有王振在前,天子對宦官干政有多么反感,他們是非常清楚的。

  但是,現在,成敬的這道任命,打破了這個潛規則。

  懷恩相信,這并不是常態,除了成敬之外,其他的內宦,如果膽敢干預地方政務,等待他的,必然就是一條死路。

  能夠讓天子為之破例,而且,破的是這種鐵例。

  足可以看出,成公公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只是,為什么天子看起來仍然不高興的樣子?

  小心的給天子換了一盞溫熱的茶水,懷恩繼續道。

  “皇爺圣明,成公公既然早年曾在晉王府任職,想必對當地的民情十分熟悉,在整飭軍屯一事上,必能成杜大人的臂助,若能功成回宮,也算是給皇爺長臉!”

  這話是明顯是順著天子的意思說的。

  但是,讓懷恩沒有想到的是,這番話說完,天子的神色反而越發的復雜,隱約當中,懷恩竟然感受到一絲落寞和悲傷。

  片刻之后,天子長長的吐了口氣,道。

  “希望成敬,此去能夠一切順利吧!”

  平心而論,懷恩的話說的是沒問題的。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成敬此次出京,不出意外的話,怕是回不來了。

  朱祁玉記得沒錯的話,成敬的身體,就是在這兩年每況愈下。

  前世的時候,他對于政務一道頗不熟悉,所以,很多地方都要依靠成敬,為了擔心影響政務,成敬一直撐著病體,直到后來,他一病不起,朱祁玉才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以及糟糕到了那等地步。

  臨終之前,他唯一的愿望,是能夠回到父母的墓前祭掃,葬于家鄉,但是,可惜的是,他剛剛啟程沒有多久,就病死在路上了。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成敬這一輩子,從沒有向朱祁玉求過什么,金銀財帛沒有,官位榮華也沒有。

  他唯一的愿望,朱祁玉也沒能幫他實現。

  如今重活一世,雖然開始懷疑過成敬,但是隨著曹吉祥的死,朱祁玉對于成敬的疑慮也徹底打消了。

  之前朱祁玉曾經私下問過太醫,得到的結果是,成敬的身體已經損耗的太過嚴重,加之心中郁氣凝結,藥石能夠起到的作用其實不大。

  如果想要調理的話,除了照方抓藥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心情舒暢,保持好作息。

  但是,成敬是個認死理的性子。

  朱祁玉明里暗里的勸過他幾次,可他每次都答應,一轉頭,卻接著到處奔忙,有幾次機會,朱祁玉試探著問過,成敬要不要回老家祭掃一番。

  但是每一回,成敬都推脫掉了。

  后來朱祁玉明白過來,他是嫌棄自己如今身體殘缺,覺得自己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父母。

  只怕,也只有到了臨死之前,他才會愿意回到自己的家鄉看看。

  腐刑不可逆,這一點,朱祁玉幫不了他什么。

  但是至少,朱祁玉可以給他一個機會,一個能夠實現他理想的機會。

  這樣,或許等到他的性命走到盡頭的時候,能夠少些遺憾,也更能夠體體面面的,站在他父母的墳前。

  說一聲,雖然他受了腐刑,但是,卻仍然為朝廷,為百姓做了些事,不能百世留名,可到底,對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

  但是如此一來,成敬必定會更加拼命。

  所以此一去,怕就是永訣了……

  殿中的氣氛有些壓抑,懷恩雖不知道為何,但也知趣的不再開口。

  窗外艷陽高照,但是天氣卻已漸入深秋,枯黃的樹葉打著旋飄落階前,伴著習習秋風,頗有幾分悲涼之感。

  半晌過后,茶已漸涼,懷恩正想伸手更換,卻見天子已然端了起來,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朱祁玉固然悲傷,但是,卻也知道,不可沉溺其中。

  冷茶入口,苦澀的口感讓他不由皺了皺眉,可他仍舊將其一飲而盡,輕輕的將茶盞擱在桉上,朱祁玉閉目沉吟了片刻,終于再度開口吩咐道。

  “召王文,陳鎰,陳循三人進殿吧!”

  成敬的事情只是一個小插曲,朝政才是大事!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這幾個人在外頭,也應該等急了……

  感受到身上的壓力一輕,懷恩便知道,天子已經從剛剛的情緒當中解脫出來。

  拱了拱手,他支使著小內侍急匆匆的出去喚人,自己則是將天子已經空了的茶杯重新添滿。

  王文等三人,的確在外頭等了不少時候了。

  按理來說,似他們這等身份的重臣,時間都極其寶貴,一般情況下,遞了牌子請見,就算是有別的大臣排在前頭,只要他們到了,也會被提到最前面。

  更不要說,這一次他們是得了召見才過來的,按理來說,時間應該都是算好的。

  但是事實就是,他們已經在外頭等了快兩炷香的時間了,里頭依舊沒什么動靜。

  “老夫沒記錯的話,今天是杜巡撫陛辭的日子吧。”

  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的王天官,再次跟內侍要了一盤點心之后,抿了口茶順了順,斜眼看著一旁的陳循,口氣帶著幾分莫名,道。

  “尋常的陛辭,也就一炷香左右的工夫就差不多了,現如今,杜巡撫在宮里呆了怕有小半個時辰了吧?”

  “看來,陛下對于杜巡撫此去陜西,看重的很啊!”

  “陳尚書,你可是教了個好學生出來……”

  眾所周知,王老大人向來不是什么心胸寬廣的人。

  上回陳循在早朝上公然彈劾吏部,雖然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也對王文沒有造成什么實際損失。

  但是,以王老大人素不肯吃虧的性格,再對上陳循,自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和王文截然相反的是,陳循的脾氣就很好。

  除了當次輔的那一段時間,曾經風格有所轉變之外,整體而言,陳循在朝中,一直都是一個隨時笑瞇瞇的形象。

  哪怕面對著王文明顯帶刺的話,陳尚書也依舊十分平和,仿佛聽不出來似的,笑著開口道。

  “能得陛下看重,說明杜巡撫確有過人之處,大家都是同僚,皆是為陛下效力,為社稷分憂,等候一會,倒是無妨!”

  說著話,陳循舉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道。

  “何況,素日里公務繁忙,我等雖在此處等待,可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樂哉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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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官大人,總憲大人,今日下衙之后,要不一同聚聚如何?”

  能夠在朝中有著這么好的形象,和平常陳尚書經常舉辦宴會,是分不開的。

  他的府上,幾乎是詩會,書會,宴會不斷,規模雖然有大有小,但是陳尚書基本來者不拒。

  上到朝廷重臣,下到普通的七八品御史,翰林,乃至是一些未出仕的士子,只要才學出眾的,都能進到他的宴會當中。

  隨口發出邀請,對陳尚書來說,實在是稀松平常的事。

  碰了個軟釘子,王文撇了撇嘴,道。

  “還是算了吧,吏部事務繁忙,等老夫下衙,怕是陳尚書的宴會都快開完了。”

  類似他們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對于赴宴之事,自然是十分謹慎的。

  相較于王文生硬的拒絕,陳鎰明顯就柔和了一些,笑著道。

  “能夠和陳尚書一聚,自然是好的,不過,今日陛下召我等覲見,怕是有事情要吩咐,還是先辦好朝廷的事要緊!”

  陳循本就是隨意為之,既然兩個人都不愿意,他自然也不會勉強,惋惜的搖了搖頭,道。

  “總憲大人說得對,那就等下次吧……”

  幾個人在偏殿敘著話,便聽得外頭一陣響動,片刻之后,有小內侍進來稟報,說是杜巡撫奏對已經結束,讓他們準備覲見。

  于是,他們頓時停下了話頭,收拾了一番衣冠,便跟著內侍走出了偏殿,來到文華殿外等候。

  剛到外頭,迎面便見到了杜寧走來,在他的身旁,還跟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二人并肩而來,遠遠的便趨步上前,對著三人拱手為禮。

  “見過天官大人,總憲大人,陳尚書!”

  王文等人客氣的拱手回禮之后,陳循打量著眼前的二人組,心中有些奇怪,問道。

  “成公公這是要出宮?”

  他本是隨意開口發問,卻沒想到,成敬輕輕點了點頭,然后看了一眼杜寧,道。

  “對,去外頭宅子收拾一番,剛剛,陛下有旨意,讓我出任山西鎮守太監,協助杜巡撫負責整飭軍屯一事。”

  這番話,成敬說的大大方方的。

  但是,王文等人卻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相互交換了個眼神。

  最終,還是王文斟酌著問道。

  “公公乃司禮監掌印太監,這一去山西,那司禮監……”

  按理來說,打探這些事情,是有些犯忌諱的。

  但是,到了他們這等地步,自然有自己的分寸,再加上,平日王文和成敬的關系就不錯,所以,成敬猶豫了片刻,也沒有隱瞞,而是道。

  “陛下的意思是,司禮監這邊暫時沒有合適的人手,所以,還讓我擔著掌印太監的銜,等以后有了合適的人選再說。”

  這話聲音落下,陳循等三人的神色,頓時變得肅然起來。

  內官的官職差遣,沒有外朝那么嚴格,所以理論上來說,成敬以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身份,到地方擔任鎮守太監,也沒什么問題。

  但是,按往常的慣例來說,鎮守太監往往是在一些不重要的衙門掛職,就算是在司禮監掛職,也不會是掌印太監。

  何況,成敬已經是掌印太監,相當于外朝衙門的正印官,這種情況下,職銜沒有任何變動的外出擔任鎮守太監。

  這種情況,可從沒有過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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