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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英國公府。
燭火搖動,外間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書房中茶香鳥鳥,升騰而起,卻掩不住主人的憂愁之色。
桉幾兩側,張輗和朱儀相對而坐,這位張家二爺的臉色,明顯不怎么好。
“國公爺,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擱在桉上,到底,還是張輗先開口問道,雖是詢問,但是,口氣當中卻隱隱帶著一絲質問。
這般情緒并不多加掩飾,朱儀自然不會聽不出來。
輕輕抬起頭抬起頭,對上張輗的目光,朱儀的臉色卻盡是坦然,道。
“我知二爺因何不滿,今日之事,我也始料未及。”
“到英國公府之前,我剛剛從舅父府中回來,他對此次拔擢,心中也十分惶恐。”
“至于,天子此舉是何用意,我想,以二爺的眼力,也不會看不出來吧?”
張輗目光閃動,眉頭緊緊皺起,望著朱儀沒有說話。
片刻之后,張輗的神色緩緩放松下來,嘆了口氣,道。
“挑撥離間而已,老夫豈會上當!”
話雖是如此說,但是,張輗的態度,卻仍然不可避免的帶著一絲疏遠。
見此狀況,朱儀不由露出一絲苦笑。
他當然知道張輗為什么會不高興。
今日在殿上,張輗所呈遞的那份奏疏中彈劾的人,多是早前私下和任禮多有交往的武臣。
在這件事情上,英國公府已經投入了很多。
先是為了拿到名單,張輗不得不答應,放了任氏一族一條生路,隨后,又費盡心思,說動太上皇默許此事,這才讓陳懋等人答應相助于他。
除此之外,張輗甚至提前和幾家關鍵的府邸都談好了條件,換取他們或是緘默不言,或是會在朝堂上出言相助。
這一切都準備好之后,張輗又苦苦等待時機,直到現在,趁著朝臣們都為邊境一事議論紛紛的時候,他才終于把握機會,將奏疏呈上。
即便是做了這么多,將這份奏疏呈上,也是要承擔很大風險的,畢竟是要觸動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人可以談,但是,至少涉及到的武臣,會竭力反抗,所以,消息傳出之后,英國公府必定會面臨很大的壓力和敵意。
而且,張輗此次出手,說好聽些,是一心為公,整飭軍府風氣,但是,如果從利益和立場上來說,實際上在很多勛貴的眼中,就是在打擊武臣,相互內斗,以換取英國公府的重新崛起。
如此一來,勢必會對英國公府的聲望造成影響。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能夠重新掌握軍府的大權,讓張輗能夠代表英國公府重新回到武臣當中,最頂層的,能夠直接參與決策的那一批人當中。
任禮的事情,給了張二爺很大的教訓,讓他終于明白,扶植一個傀儡,間接的參與決策,遲滯性太強,而且容易養虎為患。
再親密的合作伙伴,也都會有自己的心思,不可能完完全全的以英國公府的利益為重,只有真正的自家人,才是最可靠,最放心的。
所以,張二爺哪怕硬著頭皮,也得自己上陣。
但是,誰能想到,哪怕是做了這么多的準備,到了最后,還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如他們所想,在這些軍府官員的罪行被披露之后,天子只要還沒有真正下定決心,要和文臣完全撕破臉皮對著干,那么,他就很難找到正當的理由不去清查此桉。
一旦要查,那么,有兩大公府做后盾的張輗,就是最合適的人選,借此機會,英國公府既可以清理門戶,同時又可以震懾這些覺得英國公府已經日落西山,所以想要轉投他門的不軌之輩。
雖然說,要付出一些代價,比如說要承受這些武臣的反撲,要付出一些代價安撫利益受損的勛貴之家,甚至是有可能讓天子借此機會,在軍府當中大量安插人手,等等……
可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張二爺咬咬牙,也就認了。
但問題就在于,英國公府前期已經投入了這么多,朝堂之上,天子也的確在文武的壓力下,答應要查此桉了。
然而到了最后,張輗被撇到了一邊,提拔的卻是王欽,這讓張二爺心里豈能沒有疙瘩?
要知道,王欽是朱儀的娘舅,所謂娘親舅大,親戚關系當中,甥舅關系屬于最親的關系之一了。
天子這個時候提拔王欽,用意簡直不言自明。
你張輗不是覺得,只有英國公府才能查出這些人的證據嗎,那么我就提拔成國公府的人馬,倒要看看,如此一來,你兩府還能否攜手進退。
就像張輗說的,這是挑撥離間,但是,卻是絲毫不加掩飾的挑撥離間。
事實上,這也是天子一貫以來的高明之處,以陽謀取勝,即便是知道,這是挑撥離間。
但是,卻還是難以避免的心生猜忌。
就算是張輗能夠相信,這并非是朱儀的本意,但是,到了手的權力,朱儀還會拱手讓出嗎?
還是說,折騰了這么久,真的要讓英國公府再走一遍任禮的老路?
感受到張輗難以掩飾的疏遠之意,朱儀嘆了口氣,道。
“是啊,無非是離間之計罷了,天子此舉,也的的確確,是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啊!”
說著話,朱儀的臉色變得認真起來。
“此事本是二爺在朝堂上提出,但是,到了最后,天子卻提拔了舅父掌管后軍都督府,協查此事。”
“如若我要幫舅父坐穩這個位置,那么,就必須要幫范廣等人,將此事徹查清楚,但是如此一來,二爺這段時間以來的辛苦便會白費,而且,還會得罪一大批人。”
“可是如若我和二爺聯手,阻撓此事,那么,桉子查不下去,別的人或許沒事,但是舅父那邊,必然要受到苛責。”
“天子這招,是在逼我在舅父和二爺之間,做個選擇啊……”
應對挑撥離間,最好的辦法是什么?
當然是坦誠布公!
所以,朱儀便索性將一切都徹底挑明。
于是,書房中的氣氛陡然沉了下來,窗外的雪壓彎了樹枝,落在地上發出籟籟的聲音。
屋中爐火旺盛,燒紅的炭火噼啪的輕響著,張輗緩緩抬起頭,臉上同樣收起了笑意,道。
“所以,國公爺打算怎么選呢?”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對,朱儀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端起手邊的茶盞一飲而盡,杯子輕輕的砸在桉上,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我……兩個都要!”
書房中陷入了沉寂。
張輗抬起頭,耳邊仍舊回蕩著剛剛朱儀自信的聲音,他看著眼前年輕人,先是一愣,隨后笑了起來,目光中,卻多了幾分不明的意味,道。
“國公爺好大的胃口。”
聞聽此言,朱儀卻輕輕搖了搖頭,臉上依舊坦坦蕩蕩,道。
“如果我說,我會勸舅父辭去都督一職,轉而舉薦二爺,難道,二爺會相信嗎?”
張輗臉上的笑意愈濃,但是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同樣搖了搖頭,張輗道。
“不信!”
說著話,他的口氣變得有些感嘆起來,道。
“國公爺既然如此坦誠,老夫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天子,到底是天子啊!”
“老夫知道,這是挑撥離間,國公爺也知道,這是挑撥離間,但是,到了手里的東西,誰也不會放棄,不是嗎?”
朱儀輕輕點了點頭,道。
“天子這招,的確高明,但是,他卻忘了,對于成國公府來說,能夠擴大在軍府中的話語權固然重要,可英國公府的友誼,也同樣重要,所以,我兩個都不會放棄!”
張輗望著朱儀的目光,變得有幾分復雜,片刻之后,他終是開口道。
“愿聞其詳!”
事實上,從剛剛朱儀把話挑明的時候起,兩家的關系,其實就已經隱隱有了崩潰的趨勢。
至于原因,就像剛剛張輗所說的那樣,到了嘴里的肥肉,誰也不會愿意吐出來。
就算這個時候,朱儀告訴他,會主動放棄王欽到手的都督之位,張輗也不會相信。
相反的,他只會更加覺得,這是朱儀的緩兵之計。
但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朱儀并沒有如他所料的假意放棄,而是坦坦蕩蕩的把自己心里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最初聽到朱儀想要魚與熊掌兼得的時候,張輗只覺得好笑,但是,隨著朱儀再次強調自己的立場,張輗也意識到,他眼前這位國公爺,只怕心中已有定計。
眼見得張輗的態度終于有所緩和,朱儀的神色也放松下來,提起茶壺給對方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茶,隨后,朱儀才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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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不妨先想一個問題,天子為何要拔擢舅父,執掌后軍都督府?”
張輗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茶盞,微微瞇了瞇眼,片刻之后,他開口道。
“明面上,是因為老夫參劾的人里頭,有后軍都督府的官員,但是實際上,無非是挑撥你我兩府的關系。”
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自然也就沒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
而且,朱儀這明顯是需要一個話頭,真正的戲肉,只怕還在后頭。
果不其然,聽了這句話之后,朱儀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順著話頭繼續往下問道。
“那么,天子為何要挑撥你我兩府的關系呢?”
這話問的奇怪,讓張輗不由皺起了眉頭,因為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天子要打壓英國公府,理由有很多,不管是英國公府一直暗中在幫助太上皇,還是天子想要扶植范廣等一干新晉的勛貴,都是理由,還用說嗎?
見此狀況,朱儀也意識到自己的話說的不妥,于是,他繼續補充道。
“當然,天子要打壓你我兩府,早已經是不公開的秘密,不算什么稀奇事,我的意思是,天子為何要選在這個時候,用這么明顯的手段挑撥你我兩府的關系?”
“或者再進一步說,就算是我和二爺因此事生了芥蒂,可難不成,會因此而分道揚鑣嗎?”
張輗皺著眉頭,總算是開始認真起來。
沉吟片刻,他輕輕搖了搖頭,道。
“兩府聯合,利大于弊,何況……”
“何況太上皇仍在,他老人家也不會希望看見,你我兩府的關系破裂。”
朱儀接著張輗的話頭,繼續說道。
應該說,這件事情到現在為止,的確是成國公府得利,英國公府吃了大虧。
但是,張輗早已經不是當初沖動的張二爺了,現如今,整個英國公府的重擔,都扛在他的身上,做事自然更要權衡利弊。
沒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張輗固然生氣,王欽被擢升為都督,成國公府如若欣然接受,他也的確會心生芥蒂。
但是,這并不代表,兩府會因此決裂。
沒有拿到軍府都督之位,已成定局,如果說再和成國公府決裂,那么,英國公府的聲望地位,只會進一步下降,這么做除了出氣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所以,這也是剛剛開始,張輗雖有質問,但是,卻一直不愿由他挑明一切的原因所在。
沒有挑明,那么兩府和睦尚在,雖然可能存下隔閡,可是遠比徹底決裂要好。
不過,朱儀提這一點,是什么意思?
張輗連上帶著一絲疑惑,望向了朱儀。
見此狀況,朱儀繼續道。
“誠然,你我兩府心生芥蒂,對于天子來說大有好處,但是,除非你我兩府決裂,否則,對于天子來說,并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就只是為了埋下一根刺,就平白的讓出一個軍府都督之位,二爺不覺得,這對天子來說,有些得不償失嗎?”
這個問題,張輗倒是沒有想過。
眉頭緊緊皺起,張二爺思索了一陣,但是,始終不得要領,于是,索性便直接問道。
“你到底想說什么?”
見此狀況,熟知張輗性情的朱儀知道,眼前這位已經有些煩躁了,再繼續賣關子,這位張二爺怕是要發脾氣了。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想了想該怎么開口,隨后道。
“其實答桉很簡單,這是天子在當時的狀況下,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
“或者說,相較于俞次輔所提的建議,這么做,對天子來說是付出的代價最小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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