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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二十六章為難

  十王府門前,艷陽高照。

  于謙一身緋色官袍,披著一件大氅,穿戴齊整,面色平靜,垂手而立,在他的身邊,沒有轎子,只有一名老仆跟隨,衣袍上沾著點點泥土,明顯是徒步而來。

  時間緩緩流逝,一炷香的時間眨眼便過,拜帖早就已經遞進去了,但是,里頭始終沒有人出來回話。

  于謙也不著急,就這么在原地等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周圍的百姓越聚越多,雖然礙于官軍守著府門不敢近前,只敢遠遠的看著。

  但是,紛紛擾擾的議論聲卻一直未停,老百姓當中,有不少是都是儒生士子,稍一打聽,就能知道,如今站在十王府外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于謙于少保。

  甚至于,有消息靈通的,還知道于謙此來,就是為了當初沖撞藩王而過來致歉的。

  隨著外邊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十王府的大門忽然開了個小縫,隨后,一名小廝從里頭閃身出來,走到于謙的面前,拱手一禮,道。

  “于少保,幾位王爺今日出門踏青去了,皆不在府中,我等已經派人前去請了,還請于少保稍待。”

  過去了這么久,出來就這么一句話,擺明了是在敷衍。

  但是,于謙卻并沒有任何的不滿,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道。

  “我知道了,我等著便是!”

  于是,那小廝又拱了拱手,轉身便回到了府中。

  隨后,府門便再度緊閉起來,寒冬臘月的天氣,路上積雪都尚未消融,即便是太陽高高的懸在空中,也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相反的,這樣的天氣,哪怕是偶爾吹過的北風,刮在臉上,也讓人感覺到一陣生疼。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十王府中還是沒有什么動靜,但是,于謙的臉色卻已經顯得有些蒼白,侍奉在旁的老仆見此狀況,想要上前再去敲一敲門,卻被于謙擺手斥退了。

  與此同時,十王府的側門后,寧王,鄭王,秦王得到消息之后,都匆匆趕了過來,除了他們三個小輩之外,和于謙頗有過節的尹王,也同樣趕了過來。

  這幾個人聚在一起,一人抱著一個手爐,透過側門打開的小縫,同樣觀察著外頭的狀況,

  看著外頭于謙的老仆進了又退的動作,一旁的寧王不由有些犯滴咕,對著旁邊的鄭王問道。

  “你們說,就這么晾著這于謙,真的能行嗎?”

  “萬一要是出點什么事,可怎么辦?”

  聞聽此言,尹王也皺了眉頭,道。

  “我覺得有可能,說不準他打的主意就是先來等著,然后裝作支撐不住的樣子,好把給咱們安上一個惡名!”

  “這……不會吧?”

  鄭王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望著尹王的目光有些古怪,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便開口道。

  “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于謙不至于用吧!”

  “而且,咱們本來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暈了正好,反正,咱們又沒逼著他在外頭等。”

  看著鄭王若有所思的目光,尹王也是老臉一紅,道。

  “那要不然,他就是在造勢,你看外頭的那些百姓,現在個個議論紛紛,于謙此人,慣會利用民意,他必然是想要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給這些百姓看,好博取同情。”

  呃……

  幾個藩王對視了一眼,隨后,秦王小聲的滴咕了一句。

  “博取同情倒是有可能,不過,這有什么用呢?”

  是啊,這有什么用呢?

  他們是藩王,天生血脈尊貴,又不是可以隨意任免的朝廷官員,百姓對他們不滿能有什么用,那封地里頭,對他們不滿的百姓多了去了,他們還不是都毫發無損。

  難不成,這京師的百姓,還能有什么特殊之處不成?

  寧王見狀也點了點頭,道。

  “對啊,你看那些百姓,無非就是看個熱鬧罷了,再說了,這件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才好,不然的話,那幫官員還真以為,我等藩王是可以隨意欺凌之輩。”

  “可是……”

  尹王看著外頭的于謙,總覺得有哪不妥。

  見此狀況,鄭王道。

  “尹王叔也不要擔心了,周王叔不是說了,于謙既然答應了來登門致歉,就肯定做好了被我們給下馬威的準備,就讓他等著便是,你難不成忘了,當初你進京的時候,被陛下在殿外罰了多久?”

  提起這件事,尹王頓時恨得牙癢癢,什么妥不妥的,都拋到腦后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緩緩移到了正當空處,于謙依舊這么站在,距離他到達十王府,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

  底下的百姓都已經換了一波又一波,但是,于謙卻始終站在遠處,這么大半天了,水都沒有喝上一口,露在寒風中的雙手,已經隱隱現出了青紫之色。

  終于,十王府的大門重新打開,兩個宦官打扮的人走出來,來到于謙的面前,道。

  “于少保,剛得的消息,幾位王爺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了,傳回來話說,讓您明天再來!”

  說罷,他們拿出了一份表章,正是于謙剛來的時候,遞進去的謝罪表。

  原樣奉還!

  如果說剛剛的等待,只是一個下馬威,那么,現如今擺明了就是在羞辱于謙了。

  藩王出城麻煩的很,怎么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這些藩王連找理由都這么敷衍,明顯就是想要繼續為難他。

  這一番話,并未壓低聲音,因此,在場的人基本都聽到了。

  于謙的官聲一向很好,何況,這擺明了就是在欺負人,不然的話,最開始為什么不說,非要等到于謙在這站了一個多時辰才姍姍來遲,所以,話音落下之后,圍觀的百姓立刻就掀起了一陣陣的議論。

  不過,作為主角的于謙,倒是平靜的很,略微活動了一下因為寒冷而略顯僵硬的手指,于謙伸手接過謝罪表,然后放進袖子里,隨后,客氣的拱手回禮,道。

  “有勞了,既是如此,于某明日再來拜見。”

  說罷,于謙轉身離去,依舊沒有乘轎,而是就在這眾人圍觀當中,繼續徒步走了回去……

  不過,他倒是回去了,但是,十王府門前發生的事情,引起的震動才剛剛開始。

  南宮。

  “什么?”

  朱祁鎮倚在榻上,原本神態松散,但是,聽到朱儀說了十王府發生的事之后,頓時直起了身子。

  “于謙真的去了?”

  “回陛下,是。”

  朱儀坐在下首,聞聽此言,又站了起來,神態恭敬,道。

  “鬧得動靜不小,這件事情本來就在京中已經傳了好幾日了,今天,于謙又是特意走著過去的,所以,見到的人很多。”

  “后來,幾位王爺故意將他晾在十王府外,足足有一個半時辰,當時周圍圍了很多的百姓。”

  “但是,到了最后,也沒有人出來見于謙,就隨便找了個理由,便將他打發了回去,而且,末了還特意囑咐,要讓于謙明天再去。”

  “明天再去?”

  朱祁鎮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古怪,目光微收,望著殿外十王府的方向,口中輕聲喃喃道。

  “這些宗室,這是要把于謙的臉面徹底給踩在腳底下啊!”

  朱儀站在底下,并未說話。

  不過在心中,他的確也是這么認為的。

  雖然說,在得到消息的時候,朱儀就已經料到,這些藩王不會輕易的讓于謙過關,可是,他當時覺得,將人晾在外頭一個多時辰,已經是足夠達到效果了。

  誰能想到,一個下馬威還不夠,竟然還要讓于謙再去,他們真的就不怕,事情最后鬧得難以收場嗎?

  這邊朱儀疑惑著,另一邊,朱祁鎮的眉頭也鎖了起來,沉吟片刻,又開口道。

  “看來,這次周王叔祖和魯王叔祖他們幾個,是真的急了,不然的話,光憑其他幾個藩王,怕是不敢這么做。”

  “可是,周王叔祖向來性格寬和,魯王叔祖更是與世無爭,光是軍屯的事,怕是還不至于讓他們如此咄咄逼人。”

  話至此處,朱祁鎮望向朱儀,問道。

  “除了軍屯的事,近來京中可還有什么,驚動宗室的事?”

  “這……”

  朱儀裝作皺眉思索了片刻,口氣中帶著幾分試探,道。

  “據說,禮部這段日子,在醞釀著要對宗室規制進行更定。”

  “雖然現在還沒有往上呈,但是這些日子,大宗伯和戶部的沉尚書已經碰過了幾次頭,約莫最遲年節過后,就該上朝議了。”

  “難道說,是為了這件事?”

  “更定宗室規制?”

  朱祁鎮沉吟著,思索了片刻,問道。

  “可知道具體涉及哪些方面?”

  聞聽此言,朱儀的臉色有些為難,道。

  “陛下明鑒,此事雖是禮部執掌,但是,大宗伯的性格,您應該也有所了解。”

  “公是公,私是私,他老人家雖是臣之岳丈,但是朝廷公務,他向來不對臣說,尤其是……”

  話至此處,朱儀的口氣頓了頓,悄悄打量著太上皇的神色,然后繼續道。

  “……尤其是春獵之后,大宗伯來臣府中探望內子的次數都少了許多。”

  “所以,臣所得的消息,也都是從京中流傳的消息所知,具體不詳,只是知道涉及到爵位承繼,婚姻冊封,俸祿規制,其他的消息,臣還在打探。”

  看著朱儀這般神態,朱祁鎮微微一愣,不過旋即,他便露出一絲了然的神色,擺了擺手,道。

  “你不必多心,朕沒有別的意思,胡濙朕知道,你如今既然和朕走的近,他與你保持距離是正常的。”

  于是,朱儀拱了拱手,拜道。

  “多謝陛下體恤。”

  “不過……”

  安撫了兩句,朱祁鎮并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重新將精力放在了眼前。

  “爵位承繼,婚姻冊封,俸祿規制……”

  “這些倒的確都是敏感之事,怪不得這些藩王反應如此激烈。”

  “不過,他們怕是太小看于謙了!”

  聞聽此言,朱儀不由有些愕然,遲疑片刻,他問道。

  “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祁鎮微微一笑,道。

  “于謙他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到了這距離除夕沒有幾天的時間才去,說白了,就是想卡著朝廷封印的這段時日,讓輿論發酵,好讓接下來的宗藩改革更加順利,這點心思,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朱儀思索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不過旋即,他又疑惑道。

  “這一點臣明白,于少保此次出京,畢竟是為推行大政而去,他被諸王如此逼迫,親自登門致歉,勢必會有不少大臣心懷不滿,朝中諸臣,雖然多是明哲保身之輩,但是,畢竟還是有不畏艱難之人的。”

  “何況,于少保畢竟是皇上的愛將,此番他被逼迫至此,皇上想必也心中不悅,即便是為了討好皇上,也會有人‘敢言直諫’!”

  “如此一來,禮部提出宗室改革一事時,阻力就會小很多,但是,臣有些不解的是,這么簡單的道理,諸藩王也一定能想得到,既然如此,他們為何還要這么做呢?”

  “因為沒有選擇了……”

  朱祁鎮嘆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口氣突然變得有些惆悵,道。

  “朱儀,你說,如果這些藩王好好待著,什么也不做,朝廷,不,皇帝就不會在宗藩一事上打主意了嗎?”

  “這……恐怕不會!”

  朱儀思索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道。

  “以臣對大宗伯的了解,他為人一向謹慎,就算是想整頓宗藩,若無皇上授意,只怕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所以此事背后,一定是得了皇上旨意。”

  于是,朱祁鎮笑了笑,總算是將情緒調整了回來,道。

  “所以啊,打從整飭軍屯開始,皇帝其實就已經盯上宗藩了,不,應該說更早,或許在當初召諸王進京朝賀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了。”

  “宗藩一齊入朝,本屬違制,朕當初聽說皇帝這么做的時候,只覺得他是想要借此機會,看看各藩王對他這個新皇的態度,卻不曾想,打從一開始,他就沒將這些藩王當做威脅。”

  “如此大膽,朕倒是不如他。”

  這番話說出來,朱儀倒是有些意外。

  這太陽可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什么時候,這位太上皇竟然會承認自己不如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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