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京城當中如何風起云涌,朝廷的政務,總歸還是要運行下去的。
這一日早朝上,隨著于謙入獄,遲遲未定的整飭軍府一事,總算是有了結果。
“……擢都督同知張輗為左都督,領中軍都督府事,擢都督同知武興為右都督,領右軍都督府事,昌平侯楊洪遷左都督,領前軍都督府事,擢都督僉事楊信為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靖安伯范廣遷左都督,提督京營。”
“命左都督張輗奉旨整飭五軍,各都督府協同,都察院,刑部協理,欽哉。”
懷恩手中捧著一卷黃絹圣旨,口氣波瀾不驚,但是卻讓底下的一眾文武大臣躁動不已。
這份圣旨一出,文武兩邊,反應各不相同,文臣這邊雖然早有預料,但是,真的聽到圣旨宣布的時候,還是有些失望。
與此相反的是,勛貴武臣這邊,則是振奮不已。
要知道,自從土木之役以后,朝堂之上武臣勢力衰弱已久,作為最頂級武臣的軍府都督,一直被文臣這邊死死的卡著。
這就導致在許多軍政大事上,沒有人能夠替他們在朝堂上力爭,這兩年下來,兵部甚至隱隱有凌駕于軍府之上的勢頭。
但是如今,隨著這道圣旨的宣布,這種局面,算是有了一個徹底的轉變。
不提于謙入獄的事,單說這道圣旨之后軍府的狀況,張輗代表英國公府重掌中軍都督府,王欽作為成國公府姻親,領后軍都督府事,領右軍都督府事的武興雖無爵位,但卻和定國公府關系匪淺。
剩下的左軍都督府和前軍都督府,分別由忻城伯趙榮和昌平侯楊洪掌管,趙榮本身不算出色,但是他的背后,是雖然存在感不高,但是和于謙一樣有扶立之功的豐國公李賢。
至于楊洪,自然更不必說,如今的朝堂之上,若論軍功,無人可出其右。
唯一的遺憾就是,自從宣府一行回來之后,這位赫赫聲名的楊侯便一病不起,據說近段日子,連床都起不來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楊洪只是個掛名的,真正領前軍都督府事的,應該是他的侄兒,剛剛被擢升為都督同知的楊信。
如此一來,前軍都督府的話語權會稍弱一些,但是有楊洪的聲名撐著,也不會弱到哪里去。
至于范廣,他的去處,眾臣也早就有所預料,雖然說,朝中有不少大臣,寄希望于他能夠接手整飭軍府一事,但是,且不說范廣在京中時間不長,對于軍府上下盤根錯節的關系很難理清楚,事情交給他能不能辦好。
但說是范廣身兼軍府都督和提督京營兩件差事,這整飭軍府就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
所以,大抵便是二者去其一,京營事重,二者相權,自然是會保留他提督京營的差事。
于是,便形成了現在所看到的,軍方的全新格局。
張輗,王欽,武興三人,身無爵位,但是背后卻各自站著一座公府,合起來代表著舊勛貴體系在朝堂上重新擁有了話語權,趙榮,楊洪,范廣三人,都有爵位,但是,在朝中的人脈卻并不深厚,前者居于新舊勛貴之間,后兩者則是存粹的新勛貴。
而這兩方勢力,便成了如今軍府的基本面。
從表面上來看,張輗掌握了權勢最重的中軍都督府,而且,在接下來的整飭軍府當中,會有著莫大的話語權,但是,作為軍方最關鍵也最核心的京營提督,卻由范廣領任。
且除了這些之外,英國公府一向親近南宮,可范廣卻是天子的心腹,其他各人,或是兩不相幫,或是明哲保身,各有自己的立場。
各府之間,人脈,威望,軍功,爵位,實權,立場諸多因素各有不同。
都有自己的長處,也都有自己的短板,匯集在一起,便構成了如今這微妙的平衡。
不過無論如何,趁著這次整飭軍府,在朝堂上沉寂了數年之久的勛貴,總算是重新爭得了立足之地。
這一點,讓各家勛貴,都長舒了一口氣。
當然,文臣們此刻的臉色,肯定是差得很,于謙入獄,整飭軍府的差事易手,勛貴勢力重起,無論是哪一樁,對于他們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幸的是,天子的這道詔旨并非突如其來,而是早有預兆,因此,短暫的沮喪過后,朝中的老大人們,很快就重新拾起了信心,將目光望向了最前頭的王文。
于是,王老大人嘆了口氣,上前道。
“陛下,依制,內閣大學士滿額六人,如今江淵被罷免,朱鑒掌大理寺事,內閣缺額近半,長此以往,恐影響朝廷政務,故而,臣懇請陛下,準廷推閣臣。”
既然已經預料到了勛貴勢力會重起,文臣自然不可能毫無應對,于謙入獄,兵部如今已然無力抗衡軍府,勛貴重新崛起之勢難以阻擋,既然如此,那么,也就只能另想辦法。
作為吏部尚書,百官之首,王老大人也不能光是在朝堂上罵人不是,打壓勛貴不行,那么,壯大自己總是可以的。
內閣雖然不比六部尚書尊貴,但是,放在朝中,也算是重臣,若能補足空額,那么文臣在勛貴面前,聲勢自然大漲。
往常的時候沒有提,是因為內閣大臣,本是圣心獨裁之事,天子遲遲沒有動靜,群臣自然也不敢多說。
但是如今有了這么個時機,能夠逼迫王文出面題請此事,他們自然是不會放過的。
“準了。”
有王文這個吏部尚書親自出面,天子果然沒有拂他的面子,道。
“這幾日吏部先將資歷政績品級足夠之人理出一個名冊呈上來,若有出眾之人,諸卿亦可舉薦,若無合適人選,便擇日廷推。”
“遵旨……”
看得出來,天子在此事上,仍舊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雖然準了,但是,也并沒有完全將選人的權力下放,而是要先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實在不行,再行廷推。
這對于朝中許多大臣來說,其實是有些失望的,不過,總歸是有了機會。
內閣大臣,雖然說在洪武永樂年間并不算什么,但是仁宣之后,地位日高,待得當今圣上登基,更是將內閣大學士加尚書銜固定下來,從這個角度而言,邁入內閣,便是進入到了正二品大員的序列。
這次,天子點頭要增補內閣,而且一次性要補齊,自然是引得京中人心攢動,短短數日之間,舉薦的奏疏,就紛紛送到了內閣當中。
這一日,俞士悅坐在公房當中,剛剛處理完眼前的奏疏,外頭便有中書舍人前來稟報說是首輔大人到。
聞聽此言,俞士悅心中一陣詫異,但是,還是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內閣當中,雖然品級并無上下之分,可首輔畢竟是首輔,親自過來,他的禮數還是要周到的。
“見過首輔大人。”
俞士悅恭謹的拱手為禮,王翺倒是也不倨傲,笑瞇瞇的回了一禮,二人各自落座后,王翺便道。
“近來朝中諸事,以增補內閣大臣為先,想必這段時日,次輔這里,也接到了不少舉薦的奏疏吧?不知,次輔大人可有覺得合適的人?”
這等大事,雖然要經過內閣的手,但是,他們顯然是決定不了的,不過,這并不代表他們就干預不了。
相反的,在天子命底下群臣舉薦的情況下,內閣可發揮的余地非常大。
誠然,他們決定不了最終的人選,可是,這朝中的官員浩繁之極,就算只算三品以上的官員,京畿內外,地方上下,加起來也有至少數百人,陛下這次既然讓群臣舉薦,說明心中并沒有確定的人選。
這種情況之下,可選的范圍極大,而天子登基不過數載,能夠記得的大臣,數量只怕也不多,內閣接到奏疏之后,雖然不能直接說這人行不行,但是,對于他過往的政績資歷進行評述,卻是可以的。
如此一來,他們想要讓某個人成功中選不太容易,可要是想壞一個人的前程,卻未必困難。
俞士悅端著眼前的茶盞,情知王翺此來,必是已有自己心中想要的人,不過……
“首輔大人說笑了,內閣大臣位重,乃是陛下圣心獨裁之事,豈是你我可以決定的?”
這就是擺明了裝糊涂了。
雖然摸不清楚王翺想要用誰,但是,俞士悅早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趟這趟渾水。
誠然,內閣的特殊體制,決定了在內閣當中,如果能夠有和自己親近的人,話語權就會大很多。
如果說幾個內閣大臣聯合起來的話,想要架空首輔也不是什么難事,這種狀況下,讓自己人入閣,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問題就在于,俞士悅并沒有打算要架空王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不僅是內閣次輔,還是太子府詹事,這種情況之下,再引援自己的人入閣,怕是會引起天子忌憚。
因此,打從一開始,俞士悅就沒想著摻和這樁事,看著臉色略變的王翺,俞士悅想了想,繼續道。
“首輔大人明鑒,近來東宮課業繁重,俞某全盤心思,都在詹事府上,內閣票擬本就是勉力維持而已,這等要務,實在是無力細細思索,如此說來,倒是愧對陛下一番信重了。”
如此明顯的推拒之意,讓王翺眉頭一皺。
不過,也只是片刻,他的臉上便浮起一絲笑意,道。
“次輔大人說的是,這等大事,的確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不過,為陛下分憂,是你我之責,內閣與六部不同,有調和內外之責,你我作為內閣輔臣,對內閣之事最為清楚,自然應該替陛下分憂解難。”
看著王翺這副死皮賴臉的樣子,俞士悅心中一陣不悅。
不過,畢竟是首輔,他也不好駁對方的面子,只好敷衍著道。
“首輔大人所言有理。”
見此狀況,王翺倒是絲毫都不在意俞士悅的抗拒,而是道。
“正是如此,這段日子以來,朝中舉薦之人繁多,但是,合適之人卻寥寥無幾,要入內閣,除了資歷,聲望之外,更緊要的是,熟悉朝中政務。”
“我今日接到一份奏疏,舉薦兵部侍郎項文曜入閣,倒是提醒了我,這位項侍郎雖然年輕,可在朝中頗受贊譽,能力也十分出眾,前番整飭軍屯,亦有功勞,若是他能入閣,亦不失為一番朝堂佳話,次輔大人覺得呢?”
項文曜?
俞士悅的目光閃了閃。
這個人他當然知道,也算是天子十分信重的大臣之一,但是,更緊要的是,這個項文曜,和于謙親近。
所以,這種時候,王翺想讓項文曜入閣,又是什么用意呢?
想起那日在天子面前,這位首輔大人有意無意的挑撥,俞士悅心中多了幾分警惕,搖了搖頭,道。
“項文曜固然好,但是,他也太過年輕了,我沒記錯的話,他今年也不過三十多歲吧,這般年紀,做三品侍郎,已經是超擢了,若是入閣加二品之銜,焉能服眾?”
“唔……”
俞士悅原本以為,他這番話會引得王翺不悅,但是,沒想到的是,王翺不僅沒有任何生氣的樣子,反倒認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道。
“說的也有道理,項文曜不合適的話,李實如何?他之前便在內閣任職,只不過后來為了整飭軍屯一事,被轉調兵部,如今此事已經了結,又適逢增補閣臣,讓他回到內閣,正好合適。”
聞聽此言,俞士悅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越發覺得,自己看不懂眼前的王翺了,之前他在天子面前給于謙上眼藥,這個并不奇怪,于謙在朝中,也并不是真的如看起來那般受歡迎。
但是如今,天子要增補閣臣,王翺先是舉薦項文曜,被他否了之后,又提起李實,這到底是何用意?
“不妥,李實年資本就不夠,雖有迎回太上皇之功,但是要入閣,恐怕同樣也難以服眾。”
思索了片刻,俞士悅還是搖了搖頭,雖然摸不清楚王翺此舉到底是何用意,但是,如今于謙已然下獄,如果兵部兩個侍郎再被轉調,那么,兵部運轉必然會出現問題,所以,俞士悅不覺得,這個時候讓李實或是項文曜入閣,是一個好主意。
話音落下,俞士悅本以為王翺還要說些什么,但是沒想到的是,他說完之后,王翺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道。
“既是如此,的確是我考慮不周了,也罷,今日叨擾次輔了……”
說罷,王翺竟然沒有絲毫猶豫,干凈利落的就起身,離開了俞士悅的公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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