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陳鎰的話,朱祁鈺心中的最后一絲疑慮,也徹底被打消,點了點頭,他開口道。
“先生說的有理,朕明白了。”
不過,話雖是如此說,但是,朱祁鈺的眉頭,卻依舊沒有展開,見此狀況,陳鎰想了想,道。
“陛下今日前來,恐怕不單單是為了整飭吏治之事吧?”
此言一出,朱祁鈺苦笑一聲,卻不由點了點頭,的確,剛剛陳鎰說的不錯。
借京察整飭吏治,對于他來說,已經是下定了決心的事情。
雖然說如今產生了一點波折,但是,卻并不足以讓他打消自己的想法,最多就是換一種方式而已。
真正讓他憂慮的是……
“先生睿智,朕煩憂的,確實不是吏治一事,而是……”
沉吟片刻,朱祁鈺還是把他對于如今言路的顧慮給說了出來。
君與臣,并不是主與奴的關系,也不單單是命令者和執行者的關系,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像是合作者,二者共同管理朝廷這座龐大的機構。
當然,在大明的制度之下,這種合作關系因為雙方地位的不平等,很容易發生失衡。
如果朱祁鈺僅僅是一個藩王繼位的皇帝,那么,他對于這種失衡,會樂見其成。
因為這種君強臣弱的局面,對于皇帝來說,是一種很舒服的狀態,至于后果,恐怕直到他死,都不會被其所影響。
可事實是,朱祁鈺并不是一個普通的皇帝,他曾親眼見過王朝的覆滅,也正因如此,他更清楚,長期的君強臣弱,埋下的隱患,會在數十年后,迎來不可挽回的后果。
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有時候便是這個道理,在很多時候,朱祁鈺作為皇帝,需要的是絕對的權威,但是,他又不希望臣下因為這種絕對的權威,而全部變得唯唯諾諾,不敢直言。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和大臣們,既希望皇帝能夠英明圣斷,又希望皇帝能夠垂拱而治一樣的矛盾。
當然,對于朱祁鈺來說,在這種君臣權力體系當中,一定范圍內,他是掌握著完全的主動權的。
便如壓制或者鼓勵科道,要如何做,其實只取決于他的一念之間,但是,皇帝畢竟不是無所不能,他只能做出選擇,但是,選擇之后帶來的結果,卻并非他可以控制的。
“原來如此……”
聽了朱祁鈺的話之后,陳鎰倒是沒有什么意外的神色,相反的,他甚至隱隱感到有一絲欣慰,道。
“陛下能有此見地,實乃國之幸事也!”
這副早有預料的樣子,倒是叫朱祁鈺罕見的感到一絲尷尬,趕忙道。
“先生為科道總憲,不知對此,可有良策?”
事實上,這也是朱祁鈺今天最主要的來意,秉公直諫,本是科道之責,但是,大明優容言路,卻漸漸使得這些風憲官肆無忌憚,以冒犯皇權為榮。
于是,朱祁鈺改革科道,想要壓制這股風氣,結果到最后,卻有些矯枉過正,反而讓朝中的大臣們,都不敢開口說話了。
雖然說,朱祁鈺有著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眼界,可他畢竟只是一個人,而且,習慣于從皇帝的立場去看待問題。
陳鎰作為科道之首,朝廷上下,應該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風憲官這個群體了,而且,以陳鎰之前的所作所為來看,他雖是科道一員,卻并非那種普通的風憲官一樣,只想著如何‘匡正君上’,因此,這個疑問由他來解答,最為合適。
不過,面對滿是期待的皇帝,這一次陳鎰卻搖了搖頭,道。
“陛下乃有為之君,所以這個疑問,能夠回答的,只有陛下自己,臣雖能言,可畢竟臣亦是科道一員,開口必有偏頗之處。”
“不過,所謂以史為鑒,陛下若真的不知應當如何,那倒不妨看看歷代賢君所為,或許,能有所得!”
聞聽此言,朱祁鈺微微一愣,但還是點頭道。
“朕知道了,多謝先生。”
陳鎰自然看出了眼前天子的失望,不過,他卻并沒有多說,而是開口道。
“陛下今日既來,那臣便厚顏,向陛下求個恩典!”
朱祁鈺回過神來,倒是沒怎么猶豫,溫聲道。
“先生有事盡可以說,若能辦的,朕自無不準之理。”
于是,陳鎰從榻上撐起身子,勉強直起腰,朝著朱祁鈺拱手一禮,道。
“陛下,臣老了,如今又沉疴難起,實在難以勝任左都御史一職,之前,臣幾次乞骸骨,陛下皆不準,一片愛重之心,臣自然知曉。”
“但是,以臣如今的身體,確實難以繼續為國效力。”
“臣二十三歲考中進士,入仕已有四十余年,時至今日,確實是累了,想要回鄉安養。”
“故而,臣斗膽,懇請陛下準臣致仕歸鄉,安享晚年。”
聞聽此言,朱祁鈺的眉頭皺了皺,沒有想到,陳鎰提的,竟然會是這個請求。
雖然說,前世的時候,陳鎰也是因病歸鄉,但是,如今的狀況和前世并不相同。
首先是陳鎰的身體,因為朱祁鈺早早就派了太醫過來調養,所以,狀況要比前世好很多,其次就是,如今陳鎰在朝堂上的地位和聲望,也比前世要高很多。
要知道,陳鎰今年才六十五歲,雖然在一眾重臣當中,并不算是年輕,但是,現下禮部還有著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大人堅持在發光發熱,他的年紀,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先前的時候,陳鎰雖然幾次請辭,但是,朱祁鈺都沒有準的意思,一方面是因為,但凡是像陳鎰這種好幾個月都養病在家的高齡大臣,上辭呈基本上是固定流程,用來證明自己并沒有要戀棧權位,不干活還占著地方的意思,另一方面,朱祁鈺也的確不愿意放這么一個好用的左都御史就這么離開。
但是,剛剛陳鎰的這番話,卻顯然并沒有在說笑的意思,而是認真的在提出請求。
“總憲切莫如此……”
不論到最后準或者不準,至少當著面,這個要求,他都是不能答應的,不然的話,傳出去必然會寒了朝廷上下一眾老臣的心。
因此,暫時將這些心思都拋到腦后,朱祁鈺輕輕搖了搖頭,口氣溫和,繼續道。
“朕年少德薄,登基數載,正是需要總憲這樣德高望重的大臣輔佐之時,總憲安心在府中養病便是,朕回頭再派一個太醫過來,總憲所需的一應藥物,皆可直接從內庫取用,朕只盼總憲盡快養好身體,如此方是社稷之福。”
對于這番回答,陳鎰顯然并不意外,輕輕嘆了口氣,拱手道。
“多謝陛下……”
隨后,二人便再沒有再談起這樁事情,而是聊了一些近日以來朝堂上發生的政務,不過陳鎰顯然是抱著想要致仕的態度,所以,并不愿意說太多。
于是,朱祁鈺也就象征性的安慰了他幾句,讓他好好養病,隨后,便離開了陳府,回到了宮中。
不過,這一路上,朱祁鈺都在想陳鎰給他回答的那幾句話,他能夠意識到,陳鎰其實是有想法的,但是,他并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希望朱祁鈺能夠自己去找。
想了半天,朱祁鈺最后搖了搖頭,只能將其歸于一個原因,那就是,可能陳鎰覺得,他直接說出來,不如讓朱祁鈺自己找到這個辦法,更能夠有說服力吧。
日子一天天的過,京城的天氣也漸漸和暖起來,但是,沈尚書的心情,卻依舊像是泡在冰水里一樣。
先是兵部傳來軍報,征倭大軍的進程并不順利,倭寇狡猾,早早的就得到了朝廷即將有大軍前來的消息,所以,等大軍到時,已然逃到了海上。
面對這種情況,提督大臣于謙和都督張輗聯名上奏,打算雙管齊下,一方面,命大軍暫時駐扎下來,將重點放在清剿陸地上的山匪上,避免等和倭寇交戰時腹背受襲,同時,封鎖沿海各處,斷絕倭寇獲取物資的渠道。
畢竟,以朝廷如今掌握的情報來看,雖然沿海的這些倭寇都叫倭寇,但是,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沿海的漁民落草為寇,如今他們逃竄到海上,只能躲得了一時,時間長了,必然要回到岸上補充食物飲水,只要能夠封鎖掉這些渠道,便可以守株待兔。
另一方面,于謙還請奏朝廷,說官軍久不習海戰,所用海船破舊不堪,請求讓南京的造船廠增造海船兩百只,同時,還要修補已有的數百只海船。
應該說,這兩條從戰略意義上來說,都是最適合戰局的狀況,可是,對于戶部來說,卻是要了老命了。
前一條,官軍駐扎下來,的確,能夠逼迫倭寇冒險登岸,但是須知,大軍出征,每一天那銀子的花費就像是流水一樣嘩啦啦的往外倒,采用這種方法,保底也要駐扎三個月起步,更不要提,于謙還打算繼續造船,他倒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的容易,錢從哪來?
“陛下,這是河南,湖廣等地發來的奏報,自從開春以來,好幾個地方,已經連著一個多月,都沒有下雨了。”
“鳳陽那邊剛剛發回的奏報,賑災的銀兩已經撥付到位,一應的糧食也都順利運了過去,如今民情尚且平穩,只要后續順利收尾,此次災情便可平復。”
“不過……”
武英殿中,早朝已經結束,但是,另一場小規模的朝議,卻仍在剛剛開始,參與的人選除了六部尚書,內閣大臣之外,便是軍府的幾個都督。
此刻正在大殿中間,嘮嘮叨叨的正是戶部尚書沈翼沈大人。
“根據各處的回報來看,此次雪災,對田地的影響極大,幾乎所有受災的地區,麥苗都已經被凍死,這是鳳陽知府剛剛遞上來的奏疏,請求朝廷能夠蠲免受災各地今年的稅賦,同時,撥付常平倉中剩余的種糧助耕。”
“請陛下御覽。”
這番話,沈尚書說的滿含怨氣,原因也只有一個,剛剛在早朝上,皇帝大手一揮,直接就準了于謙的奏本。
要駐扎也就算了,畢竟這種戰略之事,沈翼一個戶部尚書也不好插手催著說趕快出兵,但是,后面的這個要求,在沈翼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要知道,大明的官軍,本來就不善海戰,就算是現在造新的海船,也能趕得上用,可沒有善海戰的官軍,造了也是白造。
何況,備倭軍又不是沒有海船,雖然說久不使用破了點,可能用不就行嗎?
要依著沈尚書來看,修補的錢他都不想批,還造新的……
可是無奈,天子已經開了金口,沈翼自己也不是那種,敢在殿上跟皇帝直接對著干的。
所以,也只能借用這種方式,來抱怨皇帝花錢大手大腳的……
不過,朱祁鈺倒是沒管沈翼這幽怨的眼神,他了解這位戶部尚書,當初他既然答應大軍出征,那么,一定是預留出了一旦需要用錢該如何解決的辦法的,就算是沒有現成的銀子,沈翼也肯定老早就想好了該克扣誰的。
眼下他這副樣子,無非就是想賣慘而已,要是有機會就要一筆錢,沒機會的話,也強調一下戶部有多難,好表一表功。
到了最后,事情他肯定是能辦好的,沈翼有這個分寸。
當然,盡管如此,也不能就這么掉以輕心,鳳陽這邊的災情雖然平復,但是,如沈翼所說,后續的很多事情,還需要操心,這場雪災之后,夏糧肯定是收不上來了,不僅如此,還要提供種糧賑濟下去,保證下一輪的耕種。
除此之外,百姓沒了收成,不單是交不上稅的問題,還要考慮如何抑制地方豪強趁機兼并土地,這都是難題。
而且,還有一點就是,對于河南,湖廣等地剛剛報上來的旱情,朱祁鈺雖然有所準備,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先知先覺,至少,這對于沈翼來說,一定是一個突發的難題。
如此說來的話,刑部的事情,怕是不能再拖了,一念至此,朱祁鈺的目光落在了金濂的身上,不過,就在他正打算開口的時候,殿中卻突然響起了一道不和諧的聲音。
“陛下,依照方才沈尚書所言,今歲各地災情嚴重,如此境況之下,更當節省財用,方才于少保所呈遞奏本,所言諸多花用,臣以為不可允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