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陳循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這番話意味著什么,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了。
即便不談他自己的處境,這樁案子實在太大了,從天子給于謙和朱鑒分別下了密詔來看,天子追查此案之心已堅,若他在這個時候保杜寧,不僅保不住,而且,還會把自己給搭進去。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杜寧會摻和進這樁天大的事情,要知道,以他對杜寧的了解,別的不敢說,至少,他很清楚,這個學生,絕對不是貪財之人。
心中疑竇重重,卻聽得上首天子已然開口,道。
“既然如此,那邊按陳尚書說的辦吧,內閣即刻擬旨,命錦衣衛指揮使盧忠親率緹騎,將杜寧押回京師候審。”
“至于陳英一案……”
話至此處,天子的口氣一頓,讓陳循的心也提了起來,不過所幸的是,隨后天子便道。
“既然此事和陳尚書無關,那么,先生也不必苛責自己,眾臣所言有理,先生為國事憂心,若因此事罷官,這天下朝野,恐怕都要為先生鳴不平呢……”
“傳旨,工部尚書陳循教子不嚴,致使其子陳英收受賄賂,勾結官員欺壓百姓,著降品半級,仍任原職,以示懲戒。”
“其子陳英,雖犯大罪,但念在陳循于朝廷有功,可酌情寬宥,著命其如數上繳贓款,革去功名,永不錄用,以儆效尤!”
話音落下,陳循總算是松了口氣,但是,殿中的其他大臣,卻神色各異,尤其是周鑒等人,明顯有些不甘心。
這樁案子,的確是沒有抓到什么陳循的把柄,所以,對于陳循的處罰,僅僅只是降品,不算是意外。
但是,讓陳英這個罪魁禍首也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就著實是讓他們心中難以接受了。
在他們看來,以陳英的罪行,最輕也要是個流放的結果,可如今,僅僅只是革去功名,永不錄用,實在是太輕了。
因此,在聽到這番話之后,周鑒眉頭緊皺,立刻就想上前表達自己的異議,卻不了被旁邊的柳承拽住了衣袖,周鑒不滿的回頭看了他一眼,卻見柳承慎重的朝他搖了搖頭。
隨后,周鑒朝著柳承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最前端幾位重臣當中,正有一位皺眉看著他們。
于是,周鑒稍一猶豫,還是低下了頭。
的確,現在不是開口的好機會,這次陳循的案子,之所以能夠獲得如此輕松的結果,說白了,是陳循放棄了杜寧,拿來換他兒子一個輕赦。
這種時候,他如果貿貿然的開口,那么,便是破壞了這樁心照不宣的交易,屆時除了要面對陳循的怒火,更重要的是,也會讓天子心生不悅……
事已至此,再追究下去,只怕也毫無意義,躊躇再三,周鑒還是放棄了繼續上前。
于是,這次驚心動魄的早朝,便算是就此落下了帷幕,當然,因這次早朝而產生的風波,卻遠遠沒有結束。
尤其是包庇倭寇的案子一出,幾乎可以算是震動了整個朝野,讓本就動蕩不安的朝堂,越發顯得更加混亂起來……
下了早朝,慢悠悠的用了早飯,俞士悅卻始終覺得有些食不甘味……
這次早朝,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陳循的案子算是結了,但是,卻牽出了一樁更大的案子,福建那邊,如今是抓了人,可對于朝堂來說,這僅僅只是開始,絕對不是結束。
首當其沖的,就是這些人的罪行輕重真假,都需要一一去核查,畢竟,勾結倭寇是大罪,即便是朱鑒他們的奏疏上寫的再證據確鑿,也不可以掉以輕心。
而且,看情況,這樁案子和此前劉益的案子一樣,肯定牽扯到了一些京中官員,所以,查到哪個程度,審到哪個程度,又判到哪個程度,都是大問題。
天子這次行事如此隱秘,可見下了大決心,只是,這份決心到底要到什么程度,就連俞士悅心里也沒底。
開年以來,朝野上下一樁樁的大案,已經有不少京城內外的官員陸續被拿下了,別的不說,光是近來的早朝,人都少了許多。
有些是因為涉及到案子被關押審問,甚至是已經革去了官職,有些則是因為大計當中抓了不少官員,調出京去地方收拾殘局去了。
如今,福建出了這么檔子事,又不知道要牽扯多少人進去,再加上,這些人被抓之后,福建官場幾乎為之一空,這一時之間,又要增補諸多的官員。
真要是鬧大了,估計半個朝堂,都要空了,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除此之外,這次早朝當中,無論是那些跳出來彈劾陳循的,還是為陳循說話的,其背后也必然都有政治勾連,他們的背后都藏著什么人,又各自有什么目的,每一樁都值得細細思量。
這么多的事情一下子涌過來,以致于,俞士悅在公房當中已經坐了許久,但是腦子還是亂的很,提不起興致處理面前的奏疏。
就在俞士悅心煩意亂,索性將面前一份一炷香的時間半個字也沒看進去的奏疏放下,想要出門走走的時候,外頭卻忽然有中書舍人來報信,道。
“次輔大人,宮中剛剛傳來的旨意,讓內閣擬旨,要將戶科都給事中林聰大人,調任為大興縣知縣。”
“什么?”
俞士悅坐回椅子上,眉頭緊皺。
早朝上的事情太多,他倒是忘了,還有這么一樁事情。
在陳循的案子之前,林聰搶先一步,彈劾礦稅太監侵奪百姓私產一案,當時被天子給壓下來了。
此后,因為福建的案子,導致群臣都忽略了這樁案子,但是,顯然天子還沒有忘。
此刻將林聰調到大興縣去當知縣,難不成,是想讓他去查這樁案子?
可是,這不對啊!
大興縣屬京畿管轄,既然舉告了上來,最次也應該由順天府來審理,當然,涉及到了礦稅太監,那么,錦衣衛或者是東廠介入,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但是,唯獨這大興縣,區區一個知縣,想要和礦稅太監斗,恐怕是力有不逮啊……
沉吟片刻,俞士悅問道。
“你聽清楚了,是調任,沒有旁的官職掛銜?”
大興縣屬京畿,所以,按照慣例,知縣是正六品,而都給事中,原本是七品,但是,在此前科道改革當中,天子將其品級提高了一品,也是六品。
從這個角度而言,算是平調,但是,誰都知道,一個負責核查圣旨的都給事中,和一個知縣,到底誰的份量更重。
所以,這個調令,實際上其實可以視為是貶謫……
“回大人,確實沒有,旨意上就是這么說的。”
于是,俞士悅沉默下來,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如果說天子是想讓林聰去查礦稅太監的案子,那么,至少也該給他一個更高一點的品級,甚至于,讓他直接以科道官的身份,奉圣旨去查此案,也并不是不行,而且更加名正言順。
可是,天子現在什么都不說,就這么一道旨意,將林聰調去大興縣,這到底是真的想查,還是在敲打林聰,又或者說是……
俞士悅的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思,心神莫名的一下子就定了下來,揮手讓其他人都下去,自己則重新坐回了桌案后,開始處理起剛剛被他擱下的奏疏。
大雪一場場的落,也不知是怎么了,這個冬天京師里頭,竟然鮮有晴日,大雪連天,固然是銀裝素裹,玉樹瓊枝,讓整個京城都變成了一片雪白的天地,但是,也引得京師的炭火薪柴價格暴漲。
“陛下,近來京中炭火價格,已經較去年冬天,漲幅了近五成,不僅是百姓,甚至有些官宦之家,都已經開始買不起薪炭了,再這樣下去,這個冬天,怕是要有人凍死了……”
武英殿中,戶部尚書沈翼緊皺著眉頭,臉色頗為沉重。
應該說,這快一年了,沈尚書的眉頭幾乎就沒有展開過,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原本還算是花白的頭發,如今基本上已經見不到黑色了,可見這段日子,他的壓力有多大。
對于這次冬天的連綿大雪,應該說,在欽天監的提醒下,戶部已經做足了準備,但是,真的等災害到來的時候,沈翼才意識到,他還是太掉以輕心了。
盡管在入冬之前,戶部已經和皇店一起,全力儲備薪炭,但是,時至今日,接連的大雪之下,還是擋不住暴漲的趨勢。
如他所說,再這么繼續下去,一旦物價徹底失去了控制,那么,恐怕真的會有凍死人的事情發生。
說白了,現在已經不是朝廷缺錢不缺錢的問題了,陳循的案子之后,刑部陸陸續續的又審結了一些早就停滯的案子,抄了幾家的府邸,算是又弄來了一些錢可以應急,雖然說,這不是長久之道,但是總歸算是能解燃眉之急。
只是,現在京城的情況是,再多的錢,也跟不上那瘋漲的物價,而且,朝廷好不容易弄來的銀子,平白要喂了那些黑心商人,這讓沈翼怎么想怎么生氣……
不過,讓沈翼沒想到的是,面對這樣的狀況,天子卻顯得十分鎮定,甚至略顯驚訝,道。
“怎會如此?”
“朕不是已經下旨,讓京中的這些商人,不許隨便漲價了嗎?”
啊這……
兩句話問的沈翼一愣,一時之間,這位戶部尚書,都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一向圣明的皇帝陛下,竟然會問出這樣幼稚的問題。
這種物價上的問題,又豈是一道旨意能夠阻止的?
片刻之后,沈尚書愁眉苦臉的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道。
“陛下,這……您的確是下了旨意,可是,京中的這些商人呢……他們甚是奸猾……”
這番話沈翼說一句停一下,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在考慮著如何能不傷天子的顏面,還能把事情給解釋清楚。
“是這樣的,現在不少的商人,他們都說自家的薪柴不夠用,所以已經不往外賣了,官府就算上門,也不可能強行讓他們開門做生意,所以……”
“所以這幫人,是在故意的囤積居奇,覺得朝廷拿他們沒辦法?”
沈翼這邊還在斟酌著,話該怎么說下去,這邊天子不知何時,已經收斂神色,開口接了下去。
“啊?是……不是……”
聞聽此言,沈翼又是一愣,一時之間,說話都有些結巴。
再看天子此刻略顯狡黠的神色,他哪還看不出來,剛剛天子哪是不知道,分明就是在故意裝不知道。
一時之間,沈翼不由有些無語,他這都著急成什么樣子了,可結果這位陛下,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苦著一張臉,沈翼側過頭去,有些生氣的不再說話。
見此狀況,朱祁鈺笑了笑,道。
“先生莫急,朕是看先生近來為京城之事太過煩憂,所以,才開個小玩笑,望先生不要介意……”
于是,沈翼的臉色略略有些緩和,天子都這么說了,他也不好不接這個臺階,只是心中仍然有些生氣,道。
“臣多謝陛下的關心,不過陛下,如今京師百姓被大雪嚴寒所迫,臣著實是沒有這個心思說笑啊……”
見此狀況,朱祁鈺收斂笑意,道。
“先生放心,這件事情,朕早就知道了,也有應對之策,先生且再等一等,過會便有消息來了。”
這話說的信心滿滿,以致于,讓沈翼都有些狐疑。
眼下的狀況,天子能有什么辦法?
難不成……
沈翼的心頭閃過一絲荒謬的想法,但是很快就被他給打消了,陛下應該……不至于這么做吧……
隨即,他便見到,外間有內侍前來稟報,道。
“陛下,舒良公公求見。”
聽到這個名字,沈翼心頭的那種感覺越發強烈,沒過多久,舒良一身風雪走進殿中,臉上帶著慣常的假笑,行禮之后,便道。
“啟稟皇爺,奴婢奉旨,去京師各處購買薪炭,除大興縣外,如今已經收集到了薪柴三十萬斤,炭火五十萬斤,正在押往東廠,這是詳情,請皇爺御覽。”
說著話,舒良不管一旁沈翼驚訝的眼神,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恭敬的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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