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宦官還在繼續讀著,朱祁鈺坐在御座上,將底下諸臣的神色盡收眼底。
戶部的奏疏,自然是早就呈上來給他看過的,現如今拿出來的,已經是好幾次刪改之后的了。
不得不說,沈翼真的是個人才!
要開海,祖制是絕繞不過去的一個關口,而對于皇帝來說,如果自己開口否定海禁,那么,必然會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到時候,海禁能不能開兩說,但是,朱祁鈺一定會被罵成不遵祖宗之意的不孝之人。
所以,開海可以,卻不能否定海禁的政策!
這話聽起來像是笑話,但是,事實就是如此,所以說,這基本是個死扣。
可有些時候,人就是需要逼一把的,至少現在,在皇帝的壓力之下,沈翼就給出了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
首先,朝廷有市舶司,負責海外各國的貿易和朝貢,這就意味著,海貿并非全面禁止,而是不允許民間下海貿易。
有了這一條前提,就有了可以操作的空間,說白了,就是把開海當中的民間貿易,披上一層官方貿易的皮。
具體來說,大致分為三步,第一步先將市舶司重新收回到戶部的管理當中,這既是為了保護戶部之后的利益,也是為了減輕開海的阻力,在此基礎之上,第二部就是引援皇店的模式,由皇店出面進行‘官方’貿易。
對于沈尚書來說,這還得虧是皇帝搞出了這么個半官半私的皇店,一方面,皇店并不屬于朝廷的管轄當中,因此,避免了官府下場進行貿易的事情出現,另一方面,作為皇家私產,在‘朕即天下’的概念當中,又使得皇店并不能適用于普通的民間商賈地位,擁有了類似于官方的地位。
說白了,皇店代表的皇帝,皇帝代表的是皇權,朝廷的權力來自于皇權,因此,某種意義上,這幾項是畫等號的,可是,另一種意義上,它們又不完全相同,能夠起到什么樣的效果,全看使用者的手段。
有互市的先例在,皇店來全權主持海貿的事宜,可以完美的繞開海禁的政策,在不觸動祖制的情況下開展海上貿易。
但是,僅僅是如此,還無法達到開海的目的,而且,即便僅僅是這種皇店主持的官方貿易,想要在朝堂上通過,也并不容易。
因為如此一來,海貿的利益,會被皇店全部壟斷,這對于朝中的諸多大臣來說,是難以接受的。
互市的時候,一是因為涉及的衙門比較少,戶部和兵部直接干預,并不涉及太多的衙門,二是因為朝中大臣對此沒有太多的經驗,沒能預料到互市到底蘊含了多大的潛力,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就是木已成舟的局面。
但是海貿卻不一樣,有了互市的經驗,朝中大臣絕不可能接受,這種大部分利益都被皇店攫取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皇店和草原部族開展的互市,前提是各部族臣服于大明為基礎的,盡管這種臣服只是名義上的,但是,從官方說法上來看,這仍然屬于朝貢和回賜的關系。
可是海貿卻屬于民間交易,海貿一旦打開,前來貿易的,必然是一些外國的普通商人,他們沒有貢使的身份,也就無所謂朝貢的關系了,這是最關鍵的問題。
除此之外,互市的地點和頻次因為被官方控制,所以相對固定,需要配合的也比較少,但是,海貿因為涉及民間貿易,所以,次數必然十分頻繁,時間上難以把控,各類貨物的運輸,售賣,管理,都需要諸多衙門的協助和配合,涉及面非常廣,說白了,互市的問題,只需要解決戶部和兵部,就可以成行大半,但是,海貿必須要多方面協同才能做成,任何一方如果故意掣肘,都會讓海貿大受影響。
因此,必須要兼顧到朝廷的利益,這也是沈翼在第一步,要求讓市舶司重新回歸到朝廷控制的最大原因。
而且,皇店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長途運輸實在成本太高,所以,海貿讓皇店來主持,事實上只是一個幌子,第三步就是,皇店選取部分民間商人,授予皇商的名分,由其代表皇店來進行海貿的具體操作。
這三步下來,既規避了海禁的祖制,又變相的完成了開海的目的,唯一難以解決的,就是皇店作為半官方的機構,和外國的民間商人進行貿易,該如何從名分上解釋的問題了。
而這個問題,沈尚書絞盡了腦汁,也沒想出太好的辦法來,因此,就只能交給皇帝來解決了。
不過,這件事情干系太大,而且,如今已經是早朝快要結束的時候了,所有人都饑腸轆轆的,雖然說對這件事情十分關注,但是,即便是最喜歡蹦跶的科道官員們,也有些無精打采。
所幸的是,天子顯然也沒想著這么大的事情,能夠直接通過,待得內侍讀完了奏疏之后,也并沒有當場多說什么,只是吩咐通政司,將這份奏疏明發各個衙門,然后下令十五日以后廷議,算是給了一眾大臣們考慮的時間。
不出意外的,隨著戶部呈遞上了這份奏疏,將開海之事明明白白的掀出來之后,朝野上下對此事的議論程度,也變得更加熱烈起來,朝堂之上,文臣勛貴,各方勢力都開始為此奔走不休……
夜,南宮。
燈火搖動下,朱祁鎮坐在榻上,手里拿著一份密疏,眉頭皺了起來。
見此狀況,侍奉在旁的其木格送上一杯溫熱的茶水,問道。
“陛下,出了什么事嗎?”
如今的其木格,在南宮當中,雖然僅僅只是一個女官,但是不夸張的說,她的地位,已經僅次于錢皇后和周貴妃了,甚至于,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名分,可能這南宮上下,也不會由周貴妃來統管。
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朱祁鎮不能和錢皇后說,但是,卻可以和其木格說。
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如今的南宮當中,他真正能夠完完全全信任的人,已經不多了,其中有些戰力,能護他周全的,也就只有其木格帶來的那些蒙古護衛了。
至于羽林后衛,這支名義上護衛南宮的隊伍,雖然看似被孟俊所控制,可實際上,里頭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的眼線。
作為禁衛軍,孟俊雖然統領羽林后衛,但是,所有軍官的任命升降,都必須呈報皇帝親自核準,所以,孟俊能做的,也僅僅只是收攏一批信得過的親衛,想要完全掌握羽林后衛,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種前提之下,反而是其木格身邊的人更加可信,畢竟,其木格不可能背叛他,而這些人,只會聽從其木格的命令,自然,也會保護他的安全。
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現在他要做的這些事情,只有其木格能夠幫他……
回過神來的朱祁鎮將手里的密疏擱下,開口道。
“朱儀說,開海的事情辦的很順利,不少勛貴世家,都有意參與其中,也愿意在朝堂上幫忙,不過……”
朱祁鎮抬起了頭,目光越過深沉的黑暗,不知落向何方,開口道。
“皇帝那邊也開始爭取勛貴了,豐國公李賢,還有靖安伯范廣,這段日子也在京城當中四處活動,武興和他背后的定國公府一系,已經有不少,都被爭取過去了。”
聞聽此言,其木格的眼中也露出一絲擔憂之色,問道。
“那陛下您怎么打算?”
勛貴陣營,一直都算是朱祁鎮的基本盤,雖然說,明確表露站在他這邊的人很少,但是,通過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朱祁鎮勉強能夠讓這些勛貴幫忙辦一些事。
畢竟,勛貴和文臣不一樣,他們里面有不少,此前都和朱祁鎮有君臣之誼,而且,勛貴世家綿長,對于他們來說,雖然明哲保身很重要,但是長遠利益也很重要。
這也是朱祁鎮把東宮當做底線的原因所在,勛貴們現如今多數兩不相幫,最大的原因就是,朱見深還有著儲君之位,待得朱祁鈺死后,大位仍然會回歸到朱祁鎮這一脈。
所以,如果這個時候明確的站隊,幫著皇帝對付朱祁鎮,那么萬一朱見深登基,他們必定會受到報復,所以,中立是最好的。
但是,這種局面不可能太長久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對于朝堂的控制力會越來越強,即便是他想要鼓勵朱祁鎮造反,然后一舉除之,也不可能始終放任著勛貴這邊不管的。
只不過,事有輕重緩急,站在皇帝的角度,肯定是要先把文臣的基本盤拿穩了,再談勛貴的事情。
那么如今,便是時候了!
文臣那邊,從翰林院到內閣,六部,科道,乃至是地方官場,都經過了不同程度上的整頓,如今的朝堂上,已經沒有人再能阻攔皇帝的鋒芒,這一點,從去年一連串的大案,便可看出。
若是換了之前,這種牽連眾多的案件,肯定會被文臣們聯合壓下,但是如今,他們已經沒有了這種力量。
正因于此,皇帝騰出手來,便開始將精力放在勛貴這邊了,當然,這不是最近才開始的。
朝局之事,復雜無比,并不是簡單的先后順序,事實上,對文臣和勛貴的拉攏和整頓,一直以來都是同時進行的,只不過是進度推進的快慢而已。
如今看來,朱儀趁開海的機會拉攏勛貴這件事,已經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所以,才有了現在的局面。
現在的狀況,和當初也不一樣了,瓦剌之戰剛剛結束的時候,朝中情勢不明,而且,勛貴當中不少人還念著朱祁鎮的恩典,再加上那個時候,皇帝重用文臣,甚至將京營也交給了于謙來掌管,所以,他們對皇帝既有戒心,也有審視。
但是如今,一系列的事情,讓朱祁鎮的權威幾乎跌倒了谷底,說白了,現在圣旨不出南宮的局面,不是皇帝強行壓制的,而是朝野上下默契形成的共識,隨著時間的推移,就算是有恩情,也會慢慢被消磨殆盡。
再加上,范廣回京,代表勛貴重新掌控了京營,一直代表文臣壓制勛貴的于謙被貶出京,之前整頓軍府的一系列事情,天子又刻意的讓軍府主持,將大多數的文臣排除在外,這種種變化,都已經讓勛貴和皇帝之間,建立了基本的信任,所以……
“沒什么辦法,如今朕困居南宮,對外間鞭長莫及,張輗也在漳州未歸,京城諸事,只能靠朱儀來辦,他雖然忠心,可畢竟年輕,威望不夠,這個時候,皇帝出手,我們也只能是各憑手段了!”
朱祁鎮嘆了口氣,無奈的同時,心頭再度涌起一陣無名的憤怒,若非是他這個好弟弟占了自己的皇位,他又何必為了區區幾個勛貴謀算?
見此狀況,其木格的神色也有些復雜,猶豫了片刻,她開口道。
“陛下,其木格有句話,不知應不應該說……”
朱祁鎮轉過頭,看著輕咬下唇的其木格,微微有些奇怪,這么久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其木格這么說話,皺了皺眉,他拉著其木格的手讓她坐下,道。
“如今的南宮中,除了皇后和你,朕可信的人不多,你有什么話就說便是,說錯了,朕也不會怪你的!”
其木格見狀,這才開口道。
“陛下,妾身覺得,外間之事,也不能只靠成國公一人!”
這話一出,朱祁鎮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道。
“你什么意思?”
見此狀況,其木格站起身來,連忙道。
“陛下,妾身并非是覺得成國公有什么不好,只是覺得獨臂難支,陛下要謀大事,總該多些可以直接用的人手才是,便拿此次之事來說,張都督出京之后,陛下有事便只能讓成國公出馬,如陛下所說,成國公畢竟年輕,有些事情力所不及。”
“何況,張都督都能被派出京去,萬一有一日,成國公也被皇上尋了由頭打發出京,陛下豈非沒了可用之人?”
話音落下,朱祁鎮眉頭緊皺,卻沒有否認。
沉思了片刻,他緩緩點頭,道。
“你說得對,這一點上是朕疏忽了,不過,該怎么做,朕還是要好好再想一想,畢竟這并非小事,如今局面,還要靠朱儀和張輗維持,若要籠絡其他的人,也需考慮他們的想法……”
“陛下圣明。”
其木格躬身行禮,神色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