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望向王文,想看這位吏部尚書會如何應對。
要知道,陳循這個舉動,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但是,卻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畢竟,堂堂的六部之首,若是只有一個尚書主政,那也寒磣人了。
而且,佐貳官對掌印官的作用,既是輔佐協助,也是監督約束,吏部權重,王文雖然備受天子信任,但是,如果他直接了當的否掉陳循的提議,也有攬權自重的嫌疑。
別看王老大人平時脾氣壞,但是,該拎得清的時候,他肯定是不含糊的,哪怕是在對方明顯有些壞規矩的現在,王文到底還是沒有直接發怒,而是開口道。
“啟稟陛下,吏部侍郎職權頗重,繼任人選須得慎重,待臣回去之后,按照銓選規矩列出候選名單,再行呈送陛下。”
拖字訣,算是朝堂上最常用,也最好用的手段了,王文自然是耍的純熟的很。
說到底,他也沒有打算真的把持吏部不放,俞山既然入閣,那么調任新的吏部侍郎是遲早的事,對于這一點,王文倒是沒有什么不滿。
然而,這回他話剛剛說完,一旁的羅綺便立刻道。
“陛下,臣以為,王少師所言甚是,吏部乃六部之首,執掌銓選大權,侍郎之職不可輕忽,故而,臣覺得應當擇日舉行廷推,以選出最合適之人擔任此職……”
殿中頓時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不少人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這下可有意思了,這么多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吏部這位王老大人被這么擠兌。
不過,事到如今,眾人也算是發現了,今天的事情怕是不簡單,陳循和羅綺兩個人,這么一唱一和的,一步步把王文裝進套子里,要說事前沒有通過氣,他們是半點不信。
只是,這么一來,算是把王文架起來了,總不能,他前腳自己說吏部侍郎事重所以要好好斟酌,后腳人家用同樣的理由要求廷推,他就改口吧,那也太沒有朝中重臣的風范了。
果不其然,羅綺說完之后,王文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但是,卻并沒有立刻出言反對……
見此狀況,上首的朱祁鈺猶豫了一下,道。
“既然如此,那吏部就準備廷推事宜吧,至于日子,就定在十五日后!”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可以窺見的是,羅綺和陳循之間,肯定有什么牽連,甚至于王翺和陳循之間,也或許私下溝通過。
但是,直到現在為止,他們最終的目的,或者說,他們各自不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還不清楚。
難道說,真的就僅僅只是為了推一個張睿上位?
朱祁鈺眼中閃過一抹疑惑,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兒,正因于此,雖然知道這就是羅綺等人想要的結果,他還是決定順水推舟,看看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早朝到此結束,群臣各懷心思的離開了皇宮,三三兩兩的議論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吏部侍郎這個官職,要論實權,算是僅次于七卿的官職了,在朝中的地位,也可以和內閣一些排名相對靠后的閣臣相媲美,現如今要廷推,那么就意味著,并不完全由吏部來推選。
按照慣例,廷推的候選名單,雖然最終仍然是由吏部來決定,但是首先一點,候選名單的人數要多不少,如果說要選兩個吏部侍郎出來,那么按照三擇一的規矩,最終通過廷推,遞到皇帝面前的,至少要有五到六個。
由此推算,提名的人選,至少有十五個以上,這么多的候選人,吏部是不可能全都包攬下來的,所以,通常來說,這份候選名單的來源,基本是由朝中重臣進行舉薦。
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就是朝中重臣們博弈的時刻了,不過具體的過程不談,但是最終,只要他們舉薦上去的人,除非是履歷上有什么特別明顯的硬傷,否則一般都會進入到名單當中。
之所以會如此,一是因為,在這種事情上刻意為難的話,不僅會和舉薦之人結仇,而且,還會有過分攬權的嫌疑,第二就是,這些朝中重臣拿出的名單,在廷推開始前,都要讓天子過一遍目的,如果吏部可以阻撓某個人,但是卻又拿不出充足的理由的話,那么,天子的這一關就過不了,畢竟,能夠舉薦人選的重臣,哪個不是有隨時面圣的權力的。
真要是對質起來,吏部平白要吃虧,所以,這就給了許多人機會,哪怕是他們和王文有隙,但是只要背后的靠山肯幫忙,就有機會進入到候選人當中。
只要進了名單當中,再往后真正的廷推上,那就是各顯手段了。
因此,這個消息一出,不少人都蠢蠢欲動,盤算著下衙之后,該怎么去自家靠山那里好好走動走動。
“臣錦衣衛指揮使盧忠……”
“奴婢舒良……”
“拜見陛下!”
與此同時,乾清宮中,舒良和盧忠二人看著皺眉思索的天子,心神也十分謹慎。
他們二人,一個負責東廠,一個掌管錦衣衛,可是許久都沒有被同時召見過了……
“平身吧。”
朱祁鈺晃過神來,輕輕擺了擺手,但是眉頭卻依舊沒有舒展開,看著底下恭敬的二人,他倒是也沒有啰嗦什么,直接了當的道。
“今日召你們過來,是有一樁事情,要你們去辦。”
隨后,朱祁鈺把今天朝堂上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繼續道。
“……十五日后,便是廷推,這段日子,你們要密切注意京城里各家官員府邸的動向,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員,他們都去見了誰,什么時候去的,都要記下來。”
“除此之外,查一下這個張睿,看看他平時的交往,有沒有什么特殊之處,朕總覺得,陳循和羅綺這次這么竭盡全力的要推選他當這個吏部侍郎,背后定有緣由。”
一般來說,朱祁鈺是不愿意這樣私下里去調查某個大臣,又或者是監視他們的行動的,因為如此一來,會讓朝中的大臣人心惶惶。
但是,這次的事情,實在是太奇怪了,讓他總覺得,這并不單單是一次平常的朝堂爭斗,若是不查個水落石出,他怕是不能安心。
底下二人見皇帝如此認真,心中也明白此事不小,于是,立刻拱手領旨,然后急匆匆的下去準備了……
接下來的幾日,京城當中倒是熱鬧的很,圍繞著吏部侍郎的人選,朝野上下都議論紛紛,每到下衙入夜之后,京城里的許多酒樓當中,也總是人滿為患。
與此同時,這些酒樓街巷當中,也多了不少無所事事游蕩的人。
不得不說,錦衣衛和東廠辦事還是得力的,原本朱祁鈺以為,最先有消息的應該是舒良,畢竟,如今錦衣衛的大部分精力,都已經不放在京城當中,但是,反而最先過來回報的,卻是盧忠。
看著手里的密疏,朱祁鈺輕輕敲了敲面前的桌案,陷入了思索當中。
雖然說,差事是交給東廠和錦衣衛的,但是,二者卻各有分工,因為東廠掌握的暗面情況更多,對于京城也更熟悉,所以,主要負責調查大臣們的往來,反而是錦衣衛這邊,因為有官面上的身份,優先去查了張睿的履歷和往來交游。
因為時間的關系,能夠查到的東西并不算多,而且,大都浮于表面,不過也可看出,張睿此人,的確官聲不錯,這一路的升遷,從普通的科道官員做起,再到外放到地方為官,直至現在,以右僉都御史的身份擔任巡撫的五年以來,一步步走的很穩,并沒有什么異常之處。
京中和他日常有往來的官員也不少,不過,頻繁聯系的,卻沒有幾個,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引得陳循和羅綺一同舉薦呢?
思忖了片刻,朱祁鈺又將密疏拿了起來,細細的又看了一遍,最終,發現了一絲端倪。
張睿是宣德五年進士出身,初授從七品吏科給事中,三年考滿,遷為正七品都給事中,又七年,入禮部為正六品主事,在任兩年后,出任正五品蘇州府同知,任滿三年,大計中評為優等,破格提拔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又兩年,加任廣西巡撫,直至今日。
這份履歷,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從宣德五年入仕起,張睿為官已經有二十四年了,從一個七品給事中,做到正四品僉都御史,巡撫一方,這個速度不能算慢,但是也不能算快。
如果說,放在其他時候,朱祁鈺可能看了也就過了,但是,這次的事情太不同尋常,所以,他刻意留心之下,自然就發現了不尋常處。
從宣德五年張睿被授官開始,到他進入禮部之前,由七品給事中到六品主事,他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雖然說,中間跨了三個小臺階,但是,也的確是落后于同期的進士的。
可是,就在他進入禮部之后,兩年之內,便完成了從正六品到正五品的跨越,雖然說,是由京官變成了地方官,但是,這個品級上的提升,是實實在在的,而且,他去的可是蘇州這樣的膏腴之地,這種地方的官職,可不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官員能夠輕易拿到的。
而在他轉遷蘇州府同知之后,先是考滿擢升為正四品右僉都御史,更是在兩年之后,被加任為廣西巡撫。
朝廷慣例,地方巡撫,視其事務之繁,以副都御史或僉都御史領差,也就是說,巡撫這個差遣,有些地方是副都御史兼任,有些地方是僉都御史兼任,還有一些特別重要的地區,甚至會升格到右都御史的級別。
所以,按照這個發展路徑,最多五年的時間,張睿就能夠借著巡撫這個跳板,被擢升為副都御史,完成正四品到正三品的跨越,真正邁入到朝廷大員的行列。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此處,張睿在廣西巡撫的任上,已經有七年之久了,無論是三年期的考滿,還是歷次的京察,他都沒有再次獲得擢升……
巡撫雖在地方,但是一般由都察院官員兼領,所以,名義上來說,仍然屬于京官,所以在京察的范圍內,一念至此,朱祁鈺立刻吩咐懷恩,去查找了幾個月前,吏部呈報的京察結果。
京察的任務龐大,牽涉到的官員眾多,哪怕不涉及升賞降調,光是概述他們的考評結果和原因,所占的篇幅也是十分龐大。
所幸的是,作為一方封疆大吏,關于張睿的奏疏并不難找,大約盞茶時間,懷恩便捧著一本奏疏回到了朱祁鈺的面前。
朱祁鈺翻開瞧了瞧,心中的疑惑,總算是解開了不少。
從考評的結果來看,張睿的政績,官聲都還不錯,得了個中上的評價。
這個評價一般來說,夠得上擢升的標準,但是,到了一方巡撫這種級別,想要擢升并不簡單,不僅要看他自己是否足夠優秀,還要看有沒有坑位能夠騰出來給他,就算是有坑位,也要看有沒有比他更優秀的人等待擢升。
再加上,他僅僅只是夠得上擢升,并不是特別出彩,所以,最終吏部給出的結論是留任。
但是,這僅僅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吏部在上呈的奏疏當中,并沒有明說,只隱隱點了一句,算是暗示了他和別人相比稍遜一籌的原因,那就是……
此人,是前內閣大臣,現任南京戶部尚書高谷的門生!
當初,他之所以能夠用區區兩年的時間,從禮部主事外放到蘇州這樣的膏腴之地,就是因為高谷的舉薦。
之前,羅通和高谷二人串聯,想要阻攔互市通過朝議,當時,他們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指責出使遼東的王文私下和脫脫不花達成約定,為了這件事情,雙方和朝堂上爭的不可開交,一度差點動手。
最后,羅通因策劃扣闕,被鎖拿下獄,高谷也因此而受牽連,被打發到了南京養老,徹底退出了大明的政治中心。
而那個時候,恰逢張睿臨近考滿,作為高谷的門生,在這種關鍵時刻,碰上了靠山倒臺,能夠保住自己的官位,就已經算是王文這個吏部尚書沒有挾私報復了,至于擢升……且慢慢熬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