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后這話一出,朱祁鎮的臉色才算是緩和了幾分,低頭道。
“母后大度,是兒子太暴躁了。”
見此狀況,孫太后擺了擺手,示意跪在地上的王勤起身,隨后對著朱祁鎮繼續道。
“如今看來,景陽宮會下這樣的旨意,說明皇帝那邊只是想讓哀家和你,不繼續朝著后宮伸手,至于南宮那邊,你這次賭對了……”
“嗯,不錯,看來朝野上下的物議,還是有用的,而且……”
朱祁鎮慎重的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復雜情緒,道。
“說到底,這件事情的主動權不在我們的手上,那邊既然已經動手了,那么,之后自然是要多加防備,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
聞聽此言,孫太后皺了皺眉,一時有些不解。
這次的南宮投毒案,她當時也是在場的,不夸張的說,當時是真的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朝中不少人議論,覺得這是太上皇做的局,目的就是要拿回南宮的控制權,否則的話,不會偏巧出現在大大這個皇帝大宴群臣的特殊時刻。
可事實上,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孫太后,她很清楚,自己的兒子并沒有謀劃這種事情,所以不出意外的話,這次投毒,就是皇帝在背后指使的。
至于后續的闖宮舉動,一則是因為朱祁鎮被嚇著了,二則也是順水推舟,因勢而為,趁機把南宮中皇帝埋下的一些釘子給拔掉。
但是無論如何,皇帝既然這么做了,就說明他殺心已起,自此以后,之前那種哪怕是表面上的溫情脈脈,也必然會一去不復返,不夸張的說,他們母子以后的日子,必將步步驚險。
這種形勢,如何能說是有好處?
于是,朱祁鎮沉默了片刻,隨后,看了一眼旁邊的王勤,后者立刻會意,將暖閣中本就已經不剩幾個的貼身宮人也帶了出去,自己則是守在了門外。
孫太后見朱祁鎮如此慎重,也打起了精神,等著后者的下文,隨后,朱祁鎮緩緩開口,將自己之前的發現,對孫太后說了出來。
“什么?”
聽了朱祁鎮的話,孫太后霍然而起,手里的珠子都險些沒有握住,驚怒交加,道。
“徐有貞竟然是皇帝安插在東宮的人?”
要知道,雖然說,孫太后對于外朝的事情了解不多,但是,相關太子的事情,她自然還是要多上些心的。
徐有貞這個人,在東宮當中辦事算是相當得力的,而且,他此前和朱鑒走的很近,所以,孫太后一直認為,他至少是一個對東宮忠心耿耿的大臣,卻沒想到,他竟然會是皇帝的人。
朱祁鎮眼中劃過一絲冷芒,道。
“不錯,正是如此,而且,就之前的事情來看,皇帝已經知道徐有貞的身份暴露了,但是,他依舊留著徐有貞,目的很簡單,他就是要讓南宮造反!”
“禮法倫序在上,以母后和兒子的身份,如果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勢必會影響皇帝的名聲,所以,他選擇逼兒子造反,如此一來,他便可順理成章的趁亂將兒子殺死,而不用背負罵名。”
準確的說,這是朱祁鎮首次在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如此清晰,不加掩飾的說出這個詞。
以致于,孫太后的眼中也微微有些失神,她扶著自己座椅的扶手,慢慢的坐下來,道。
“可你們,畢竟是親兄弟……皇帝他,到底也是你父皇的兒子啊……”
雖然說,孫太后在宮中沉浮多年,但是,造反這樣的事情,對于她久居深宮的人來說,還是有些讓人驚懼。
對于她來說,或許隱隱約約的能夠察覺到,未來會有這么一天,但是,至少在朱祁鎮真的說出剛剛那番話之前,她所做的一切,其實還是更傾向于能夠保住南宮的地位,維持現狀而已。
而這,也是朱祁鎮今天的來意,他站起身來,趨前兩步,來到孫太后的身邊,半跪在她的膝前,道。
“母后,現如今不是兒子非要咄咄逼人,而是皇帝沒有給兒子留活路,這次的投毒事件,您還看不清楚嗎?”
“自始至終,主動權都不握在我們的手里,皇帝之所以選擇逼反兒子,是因為這條路,對他來說損失最小,可這不是唯一的路。”
“如果說兒子不能按照他預想中的做,那么,他絕不會吝惜用投毒,刺殺這樣的手段的!”
“可畢竟這次……”
話雖如此,但是,孫太后的臉色還是有些猶豫。
見此狀況,朱祁鎮攥緊她的手,搶先一步道。
“這次沒有成功,是因為皇帝壓根就沒想成功,這只是一次警告,警告兒子要按照他劃定的軌跡向前,但是這不代表以后皇帝就不會改變心意。”
“退一步說,就算是母后能調來足夠可信之人,兒子也愿意過這樣每日提心吊膽的日子,可皇帝就真的會罷休嗎?”
沒等孫太后回答,朱祁鎮便堅定的搖頭,道。
“不,不會的!”
“一旦投毒,刺殺這樣的手段也沒有用,那么,他會徹底跟南宮撕破臉,正旦之日,兒子進宮時候的場面您也瞧見了,皇帝隨時在準備著調動禁軍,值守在南宮附近的錦衣衛們,也不是擺著看的。”
“如今是因為皇帝覺得還有更好的辦法,若有一日,他沒了耐心,覺得其他手段都沒有了作用,命東廠或錦衣衛闖入南宮和慈寧宮,那個時候,面對三尺白綾和一杯毒酒,母后覺得,我們還能活嗎?”
暖閣當中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沉默,孫太后的神色復雜,手中骨節發白,緊緊的捏著手里的佛珠,似乎要將其捏的粉碎一般,可見其心緒有多么不平靜。
張了張口,她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到了最后,都化成了一道重重的嘆息。
片刻之后,孫太后輕輕的吐了口氣,臉色也變得平靜起來,說到底,她在這宮中這么多年,也不是民間的那般無知婦人,只不過,之前她一直不愿意面對這種可能來臨的局面罷了。
如今,朱祁鎮把一切都撕開攤在她的面前,孫太后就算再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了,畢竟,面前的才是她的親兒子……
將手里的佛珠擱下,孫太后把朱祁鎮扶起來,讓他做到自己的對面,沉吟片刻,她方開口道。
“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可皇帝既然選了這條路,說明,他是有把握能贏的,就算是你循了他的意思,最終造了反,也不過是成就了他的好名聲而已。”
眼瞧著孫太后總算是下定了決心,朱祁鎮也輕輕松了口氣,道。
“母后放心,這一點兒子明白,剛剛母后也說了,皇帝選這條路,就是因為這么做,可以成全他一個好名聲,但這也是兒子的機會。”
“怎么說?”
孫太后皺著眉頭,往前俯了俯身子,開口問道。
于是,朱祁鎮繼續道。
“如若皇帝真的就此撕破臉皮,那么兒子自然是萬劫不復,但是,他既然顧及顏面,想要逼兒子造反,成就他的名聲,那么,他就會給兒子一些發展勢力的機會。”
“英國公府,成國公府,寧陽侯府這些人,還有朱鑒等人,皇帝之所以留著他們,就是想讓他們在外頭替兒子做事,好在之后兒子造反之后,再一網打盡。”
說這番話時,朱祁鎮的臉色冰冷,眼中沒有一絲的感情。
不過,這卻讓孫太后的神色變得越發有些擔心,道。
“你既然知道這樣,那你還……”
“母后莫急,聽我說完。”
朱祁鎮吐了口氣,神色變得越發的嚴肅,繼續道。
“到如今為止,兒子的每一步棋,都在皇帝的控制范圍內,之前,兒子曾經試圖繞開皇帝,插手到海貿當中,但是,卻被皇帝給擋了回來,這說明,他雖然選了這條路,但是也同樣清醒的意識到,不能給兒子反撲的可能。”
“不過,風險就是風險,兒子早就清楚皇帝的打算,但是,這幾年來,卻始終蟄伏以待,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動作,等的,就是這次的投毒之事。”
話音落下,孫太后的眉頭緊皺,但是神色卻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說……”
“不錯,皇帝一向思維縝密,想要找到他的破綻并不容易,又或者說,他的這套計劃,在之前根本就沒有破綻。”
朱祁鎮眼中閃過一絲嘲弄,道。
“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切按部就班的時候,皇帝自然不會露出破綻,但是,當他一旦覺得,計劃脫出自己掌控的時候,心中必然會產生焦慮的情緒,而這種情緒,就會讓他出現破綻。”
“從這次投毒之事可以看出,皇帝已經不想再等下去了,雖然還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用投毒來警告我,說明他心里已經急了。”
“而只要他著急了,那么,就會自亂陣腳,破綻自然就會出現,母后難道沒有覺得,這些日子兒子進出南宮,到慈寧宮來,已經成了常事嗎?”
孫太后仔細的思索了一番,隨后輕輕的點了點頭,道。
“不錯,你說得對,之前你還沒有回京的時候,皇帝就曾經想要把南宮的侍奉人手都握在手里,雖然最后沒有成功,但是,之后他借春獵一事,還是將南宮中的大多數人手都換成了他的人。”
“可是這一次,你提出要讓哀家來安排南宮的侍奉人手,他竟然也沒有阻攔,如果你猜測的沒錯的話,那的確有可能,是在幫南宮擴大權力,不過……”
話至此處,孫太后到底還是搖了搖頭,道。
“就算是皇帝心里急躁了,但是,他畢竟沒有糊涂,你這些日子前來,身邊都有禁軍跟隨,而且,吳氏如今這樣的作為,可見皇帝依舊警惕心很強。”
“這次投毒之事,雖然你借題發揮,要撤換南宮的宮人,可畢竟不能全都換了,否則的話,你身邊這些親信也要被拿掉,所以,只能是趁此機會,多多安排咱們的人進去,如此下來,你最多也就是之后在南宮當中,可用的人多些,根本沒辦法把所有皇帝的人手都拿出去。”
“如此一來,你不管是在南宮當中,還是離開了南宮,一舉一動仍然在皇帝的監視之下,就算是行動更自由些,又能有什么用?”
聞聽此言,朱祁鎮也是皺了皺眉,不過很快,他的眉頭就舒展開來,同樣往前俯了俯身子,開口道。
“所以,兒子需要母后幫我!”
孫太后見狀,輕輕嘆了口氣,問道。
“你打算怎么做?”
朱祁鎮定了定神,緩緩開口,道。
“母后明鑒,皇帝既然要逼兒子造反,那么,無論他之前如何鼓勵兒子擴張勢力,都繞不過一件事,那就是禁軍!”
聞言,孫太后也點了點頭,道。
“不錯,禁軍只聽命于皇帝,百人以上,不見走馬符牌不可擅動,就算是哀家和你的旨意,對他們也沒有作用,就算是你能想辦法控制南宮的羽林衛,可只要皇帝一道旨意,讓皇城中的禁軍出動,何等事端,都會被立刻控制起來。”
“所以,想讓我動手,就必須要讓禁軍動不起來!”
朱祁鎮把話接了過去,眼神當中透出一絲嘲弄,目光似乎掠過空間,落在了乾清宮的方向。
“禁軍和其他官軍不同,任何時候,只要有皇帝的手詔,便可取出對應的符牌調動,而且,持符牌的太監,在接到旨意后,必要親自面前圣顏,方會將符牌交出,所以,斷無任何可能從中做手腳。”
“那么,想要束縛住禁軍,唯一的辦法就是,皇帝沒有辦法下詔,或者說,詔旨沒有辦法到達掌管符牌的太監手中……”
“皇帝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所以,我斷定,為了鼓勵我動手造反,皇帝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一定會‘重病昏迷’。”
“裝病?”
孫太后也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于是反問了一句,聞言,朱祁鎮點了點頭,道。
“不錯,裝病,皇帝不可能真的讓事情脫出他的控制,所以,必然是裝病,但是,這個病裝的,卻會無比真實,無論對宮中還是外朝來說,都是如此,而這,就是機會,也是兒子這次想讓母后幫忙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