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歡騰的年節過后,朝廷上下也開始逐漸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雖然說,因為年節剛過,所以老大人們都有些懶散,但是,讓所有人都感到安心的是,天子總算是重新上朝視政,一切都仿佛和之前沒有什么不同。
不過,話雖如此,但是,天子臥病的這段時間,畢竟是積壓了不少的政務,所以,正月十五過完之后,便是接連的旨意下達,讓整個朝堂迅速的開始運轉起來。
與之相比之下,任命于謙的那道協理京營的圣旨,反倒是不那么引人注意了,當然,對此有非議的不是沒有,但是別忘了,這次于謙接下的差事除了有協理京營,還有掌都察院事,說白了,于少保現在已經是科道言官的大頭目。
這種情況之下,底下的御史們想要彈劾他,到底是要自己掂量一下份量,沒有了御史們的幫助,只靠一些勛貴們的反對,簡直就是不疼不癢的,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天氣漸暖,如絲的細雨漸漸變成了瓢潑的大雨。
宮門口,于謙和其他的一眾大臣們遠處的廊下躲雨,一邊等候著早朝,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抬頭看著順著屋檐不斷滴落的水流,于謙的眉頭皺緊,不由嘆了口氣……今年的年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啊!
自打開春開始,南直隸,江西、河南、浙江、山東、山西、湖廣各地接連傳來暴雨的消息,別的不說,就連京城近些日子以來,大雨也是連綿不停,這一次的暴雨,可謂是近幾年以來,最大的一次災情了,朝中這數日下來,都在圍繞著此事忙碌。
就連這幾年早就已經習慣了應付各種各樣災情的戶部,這次也明顯感覺到了十分的棘手,面對這種狀況,于謙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看著對面愁眉苦臉的沈翼,于謙捏了捏袖子里的奏疏,不由往對方的那邊靠了靠,開始小聲和對方說些什么……
天色漸明,空中仍舊籠罩著濃重的烏云,時辰一到,宮門大開,群臣披著蓑衣進到宮城當中,總算是不用在外頭受風雨之苦。
簡單的整理了一下形容,在禮官的指引下,早朝正式開始,幾件不疼不癢的政事之后,眼瞧著火候差不多了,于謙便邁步上前,奏道。
“啟稟陛下,近日以來,各地受恒雨淹田,災情頻頻,百姓流離失所,盜賊叢生,朝廷雖已遣派官員賑災,但是,臣恐事務繁瑣,難以歷數,故而,擬調三十一名御史分赴受災州府巡視,協助地方官員安撫民情,請陛下恩準……”
奏疏被呈遞了上去,朱祁鈺翻開細細看了一番,倒是對此并沒有什么異議,自從陳鎰臥病之后,都察院一直群龍無首,王竑雖然代掌院事,但是,無論從資歷還是官職上來說,這種大規模的科道官員調動,都不是他有資格提議的,這也就導致了,在這兩年的各種災情當中,都察院的存在感都不高。
但是,這本就是不正常的情況,如今朝廷的賑災流程雖然在歷年的磨煉之下早已經完善,可越是如此,為了防止其中可能出現的各種貪瀆行為,就越需要科道的參與,事實上,這些事情往年朱祁鈺并不是不知道,可朝廷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所以,也只能暫時擱置。
如今于謙上任掌都察院事,在理順了基本的狀況之后,重新提振科道參與到朝政當中來,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沒有理由拒絕。
因此,在看完奏疏之后,朱祁鈺很快就點了點頭,道。
“準了,不過,都察院各道御史皆有執掌,一次性調派這么多人出去,其他道御史恐有空缺,這樣,吏部再銓選十五名御史入都察院一并參與此次賑災事宜。”
這話一出,一旁的天官大人頓時耷拉著個臉,橫了旁邊的于謙一眼,要知道,都察院的御史本就已經接近滿員了,原本王文還在想著,怎么卡一卡都察院的員額,結果這么一鬧,不僅卡不住了,而且還得再擴張一批……哼!
不過,天子金口玉言都已經開口了,他也不好違逆圣意,只得不情不愿的上前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這件事情便暫時告一段落,然而緊接著站出來的大臣,卻又是讓眾臣感到一陣意外,只見于謙和王文都退回原處之后,工部侍郎孫弘上前道。
“啟稟陛下,三日前,工部負責修造壽陵的官員陳舒回奏,因暴雨連綿,壽陵墓室浸水,需要重新修整,乞請朝廷撥銀十一萬兩,詳奏在此,請陛下御覽……”
話音落下,倒是引起了底下的一陣議論。
孫弘所說的壽陵,指的是當今陛下的陵墓,按照慣例,因為帝陵規模浩大,所以,歷代天子打從登基開始,工部就會和欽天監,內官監一同開始準備營建帝陵。
和大明在遷都之后的歷代皇帝一樣,當今陛下的帝陵選在天壽山,居于仁宗皇帝的獻陵之右,名為壽陵,和太上皇也同樣仍在建造的裕陵毗鄰。
說起此事,當初在朝堂上還引起過一段爭論,天壽山這塊地方,是當初太宗皇帝親自選的,所以,此后的歷代天子,也就同樣葬在此處。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太宗皇帝的長陵,隨后仁宗皇帝建獻陵,在長陵右側,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建景陵,在長陵左側,三座帝陵奠定了整個皇陵的基本格局,即以長陵為中心,左右輪流建造。
后來太上皇登基以后,因為年紀尚幼,所以遲遲沒有開始建造帝陵,可建不建是一回事,按照慣例,之后的下一任皇帝,應該建陵在景陵左側,依次鋪開。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帝陵的事情還沒提上日程,太上皇就要御駕親征,隨后就是土木之役,今上臨危受命,登臨大位。
這種情況之下,帝陵的選址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按道理來說,當今陛下是太上皇之后的皇帝,理應是先選太上皇的帝陵,放在獻陵右側,然后是當今陛下的陵墓,放在景陵左側。
但是,太上皇和今上之間的關系,并非父死子繼,所以,在選陵的時候,禮部產生了爭議,最后,還是大宗伯一錘定音,以太上皇和當今陛下皆先帝之子為由,決定將兩座帝陵皆選在獻陵右側,太上皇的陵墓定為裕陵,今上的陵墓定為壽陵,同時開始建造。
如今,兩座陵墓都已經基本落成,處在后期的修繕當中,想來,是近些日子以來,連綿的大雨,讓陵墓出了問題。
應該說,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帝陵浸水是大不敬之罪,要是往下追責,那些負責建造帝陵的工匠肯定要被追究,但要是往小了說,其實也就是大雨連綿造成的客觀影響而已,反正天子如今春秋正盛,帝陵哪怕出了一點小問題,再修繕便是,到底如何,端看天子是怎么想的,而以當今陛下的性格來說的話……
“準了,近來國家艱難,各地災情頻頻,戶部財政吃緊,所以,這次修繕的銀兩,從內庫撥付,此事工部和內官監去商議吧。”
朱祁鈺看著呈上來的奏疏,倒是也沒多說什么,直接了當的就批準了工部的請求,而且還貼心的用自己內庫的銀兩來負責,頓時讓底下的沈尚書一陣大喜,不過,又很快意識到,這不是應該高興的事,所以立馬又恢復了正經……
隨后,其他各部又稟報了幾件事情,但是總的來說,并沒有什么大事,于是,早朝就此散去。
不過,就在天子起身離開之后,眾人各自離開大殿,饑腸轆轆的回去吃早飯的時候,宮中又傳出了一道口諭,卻讓所有人都意識到,平靜了許久的朝局,已經開始重新醞釀起了新的漩渦……
南宮,重華殿。
“什么?”
朱祁鎮坐在御座上,看著底下的張輗和朱儀二人,頗有幾分詫異的問道。
“讓太子常朝聽政?”
“回太上皇,確是如此。”
朱儀站在下首,看著太上皇驚訝的樣子,倒是沒有感到意外,畢竟,朝堂上下的群臣在聽到這道旨意的時候,也和太上皇是一樣的反應。
要知道,雖然說年前天子臥病的時候,曾經短暫的讓太子在早朝上聽政一段時間,但是,那畢竟是權宜之計,在天子重新臨朝之后,太子自然也就重新回到東宮,不在預聞政務。
但是,這道旨意一出,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后,太子將真正參與到朝務當中,盡管只是每旬一次的常朝,盡管也只能在旁邊侍立聽政,而不能發表看法,但是,畢竟是真正參與到朝政中來了,這一點對于朝中的各方勢力來說,無疑是一個很重要的變化。
要知道,大明朝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正經的太子聽政制度,所以,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讓皇太子參與朝政,并沒有一定之規,很大程度上看皇帝的意思。
而如果往前面幾朝倒的話,以太子殿下如今虛歲勉強滿十歲的年紀,倒是也可以上朝旁聽了。
所以,從禮制上來說,天子的這道旨意,挑不出任何的毛病,相反的,還又一次加強了天子穩固儲本的用意,當然,這是明面上朝野上下的看法,至于私底下嘛……
“你們覺得,皇帝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出意外的是,短暫的沉默過后,朱儀和張輗便聽到了來自太上皇的問話。
這種情況之下,說天子的好話自然是不行的,因此,二人對視了一眼之后,張輗率先道。
“太上皇明鑒,臣以為,皇上此舉不過是沽名釣譽而已,太子殿下雖然聰慧,但是畢竟年歲尚幼,東宮課業本就繁重,如今又要聽政,恐怕會壓力過重,不堪重負。”
緊隨其后,朱儀也開口道。
“不錯,太上皇,外間如今雖然都在說,皇上準許太子殿下聽政,乃是信重之舉,但是臣卻覺得,這反而是在動搖儲本。”
“此前皇上臥病宮中,命太子殿下監國聽政,殿下年幼,行止偶有失當,便遭科道彈劾數次,常朝儀制較之早朝更為嚴苛,如若殿下在常朝上依舊如此,恐怕會令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這對太子殿下來說,并非好事……”
二人的看法大同小異,朱祁鎮聽完之后,點了點頭,道。
“皇帝此舉,絕不可能無緣無故,不過,朕覺得倒未必是針對太子,而是……”
話至此處,朱祁鎮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近段時間以來,他隱隱約約的覺得,朱見深似乎和他疏遠了許多。
雖然說,以前他們父子也并不親近,但是,這一年以來,他的這種感覺卻格外明顯。
所以,皇帝近來的這一系列舉動,在朱祁鎮看來,又是另一番光景……
當然,這番話并不適合對朱儀他們說,所以,朱祁鎮說了半截,話到了嘴邊,又突然咽了回去,這番樣子,讓底下的朱儀等人頗有幾分摸不著頭腦,不過,就在他們想要開口發問的時候,朱祁鎮卻已經岔開了話題,問道。
“皇陵那邊,安排的怎么樣了?”
這話一出,底下的朱儀心中一驚,因為,這話顯然不是問他的,而且,他甚至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什么皇陵的事,那么,就只可能是……
“回太上皇,已經全都安排好了,保證不會有任何人發現,是我們從暗中動了手腳。”
果不其然,下一刻,站在朱儀身旁的張輗鎮定的開口,顯然,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甚至于,就是他操辦的。
朱儀低下頭,按下心中的驚疑,但是,腦中卻飛快的開始思索,皇陵的事,到底和南宮有什么關系,更重要的是,太上皇此前為什么會隱瞞他。
不過,就在他皺眉思索的時候,朱祁鎮的聲音卻又再次響起,道。
“此事尚需成國公相助,你回頭將來龍去脈同朱儀說一下,讓他配合你!”
隨后,朱儀明顯感覺到,上首太上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道。
“朱儀,此事重大,你務必要小心辦事,好好配合張都督……”
“臣遵旨。”
雖然心中仍有疑惑,但是,朱儀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開口稱是,隨后,才跟著張輗離開了南宮,一同趕往英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