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武館,坐落于南門內大街,是一座將近三百年歷史的老宅。
霍家祖上本是康熙朝的功勛武將,家世顯赫,后來家道中落,祖產紛紛變賣,門庭破敗的宅邸亦未能幸免,直到十年前,霍殿宇靠一桿大槍收拾整個津門武術界,成為武行頭牌,這棟家傳老宅才被贖回,掛牌中州館,開門授藝,廣招學員。
武館正堂。
十幾個館主分坐兩側,彼此間不說話,或小口小口喝著茶水,或低頭把玩著手里茶杯,或抬頭用焦急的目光望向上首的空座。
氛圍壓抑得厲害,仿佛死氣沉沉的水潭。
漣漪乍生。
伴著清而沉的腳步聲,一身練功短衣的霍殿宇在大徒弟宮晉的陪同下步入正堂,各家館主紛紛離座行禮。
“霍爺。”
“霍館主。”
“霍大哥。”
“霍……”
“都坐,坐。”
雖然看上去剛剛練完樁,汗水淋漓,但霍殿宇依舊是一幅沒睡醒的樣子。
他不急不忙坐上首座,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才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開口問:
“人齊了沒有?”
“人宗館云館主稱病修養,蔣家館蔣少主在家守喪。除了這兩位,都到了。”大弟子宮晉回答。
“蔣館主在奉天遭人殘殺,棺槨今天才剛運回津門,蔣家館來不了,可以理解。宮晉,回頭你幫我把挽聯送過去。至于云望……”
霍殿宇咂巴咂巴嘴,笑了,
“閉了館,下了牌,連武行議事的帖子都不肯接,還真把賒一條命的話當真了?那人宗館要不要換個招牌,改掛陳家館?”
滿座靜默,就連一向和云望交好的幾位館主也都低下了頭。
“不來就不來吧。宮晉,你退下。”
霍殿宇放下茶杯,環顧一圈,
“諸位聯名發帖,要求召開議事會,到底所為何事啊?”
玉山館郝城率先離座,拱手抱拳,一張嘴,滿口金閃閃的假牙顯眼無比。
“武行有難,請霍館主為我等主持公道。”
“有何難?又有何不公?”
“披掛門陳酒,恃勇逞兇,藐視前輩,人宗、玉山、驤英、鴻升、蔣家,現已皆遭其毒手,武行顏面大失,幾成輿論笑柄。請霍館主出面,懲戒此獠,匡正公義!”
話音剛落,他這一側將近半數的館主同時起身,高聲齊言:
“請霍館主出面,匡正公義!”
“哦,是這事。”
霍殿宇拍了拍腦門,似乎恍然大悟,卻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另一側。
“我倒是沒聽明白郝館主的意思。”
郝城對面的壯碩胖子陰惻惻開口,正是其中一個館主王臣陽,
“郝館主,你要霍老爺子如何懲處陳酒啊?”
“自然是立即發戰帖,擺開擂臺,當著津門各界之面,斷其兵器,取其性命,方才全了武行的顏面。”
“可笑。”
王臣陽搖頭,
“文武二禮,是霍老爺子當年親自定下的,人家陳酒按武禮規規矩矩踢館,招牌砸了,是你們本事不濟,干嘛和整個武行綁到一起?再說了,霍老爺子是武行頭牌,津門江湖資質最老的前輩名宿,你要霍館主向一個晚輩發帖,這不跌了份么?怎么著,在你郝館主眼里,霍館主的規矩、名聲和面子,頂不上你那幾顆被打掉的爛牙?”
“你!”
郝城漲紅了臉,咬牙切齒,
“若是真讓陳酒踢滿九家,那武行就塌了一半。武行十九家同氣連枝,你要眼睜睜看著咱們被天下人恥笑么?”
“不就是被踢九家么,以前又不是沒有過。若真是這樣,霍館主自然會按照規矩,順理成章出手,還武行一個朗朗乾坤。”王臣陽不慌不忙。
“此言差矣。”
夏虞武館的館主離開座位,
“武行的根基三個月前才剛被左鳳圖動搖過,不能再折騰一遍了。宅子讓洪水泡了兩回,就算重新裝修整理,人也是不敢住進去的,怕塌。”
“我還是那句話,塌的是你們九家的根基,與武行何干?只要有霍老爺子這根頂梁柱在,宅子哪怕泡在海里,都塌不了!”
“臣陽兄此言也差矣……”
唇槍舌戰,你來我往。
其實局面很簡單,眾館主顯然分成了兩派。
一派,是急于報仇的郝城和四家即將被陳酒“拜訪”的館主,拉攏了兩三個交好同行,希望霍殿宇立即出手,以保全自家武館的聲名;
另一派,則是以王臣陽為首的,當初沒有和左鳳圖打過擂的館主,純屬看熱鬧不嫌事大。他們心里想的是,雖然陳酒揚言要踢遍十九家,但有霍殿宇這座大山在前頭擋著,災禍怎么都落不到自家頭上,既然這樣,何不看別人出丑挨打?說不定,自己還有機會從被踢倒的招牌背后分潤一些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驤英、鴻升兩家被踢過的館主居然也站在王臣陽這一側,用一種陰冷的目光盯著剩下四家的館主。
雙方爭論不止,一片吵鬧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呼……呼……”
是鼾聲。
明明音量很小,但吵得臉紅脖子粗的眾館主卻在第一時間閉上了嘴巴,齊齊望向主座。
霍殿宇用手肘支著腦袋,雙眼閉闔,打著呼嚕。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半點雜音,就像是畏手畏腳的猴子們,生怕吵醒熟睡的老虎。
幸好這時候,
大弟子宮晉再次從后堂步入正廳,彎下身子,在霍殿宇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話。
“……”
霍殿宇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
“昨天去北安里看白俄女人跳舞,夜里兩點鐘才回,人老了,身子骨乏得厲害,諸位見笑,見笑。”
頓了頓,
“大家的訴求和意見,老頭子我都記下了,但尚需斟酌一番,請先回吧。”
眾館主不敢多言,紛紛告辭。
霍殿宇一口飲盡涼透的茶水,從主座上站起,在宮晉的陪同下進了后堂。
剛抬腳邁過門檻,一團須發皆張的五爪行龍就闖入了視野。
多羅武哲郡王,載臨。
“王爺。”
霍殿宇打了個馬蹄袖,腦袋垂低,看不清表情,
“王爺萬金之軀,紆尊降貴光臨寒舍,可是有什么大事么?”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敘敘舊了么?”載臨笑呵呵問。
“王爺愿意來,是草民的莫大榮幸。”
“坐吧。”
“謝王爺。”
“殿宇啊,”
載臨抿了一口茶,微微皺眉,將茶碗放回桌上,
“咱們認識多久了?”
“十年。”霍殿宇眼皮耷拉著。
“是,十年了。”
載臨點點頭,露出追憶的神色,
“十年前,你身無分文來到王府,想憑著祖上的關系找份差事,是本王看中了你,把你送上了比武擂臺。你這座老宅子,是本王幫你贖回來的;你送徒弟去投奔山東督軍,是本王幫忙牽的線;三個月前,你向本王借槍,伏殺左鳳圖,本王也毫不猶豫借給了你。”
“這么多年了,我一不要你的名聲,二不要你的功業,外人只當你背靠山東督軍,卻沒人知道本王的付出。這些,你都沒忘吧?”
“王爺大恩大德,草民銘記在心,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霍殿宇嗓音嘶啞。
“沒忘就好。”
載臨笑容和煦,
“別講什么粉身碎骨了,多晦氣。但本王如今倒還真有一件事,用得上你。”
“王爺……”霍殿宇抿了抿嘴唇,“但說無妨。”
“也不是什么大事。”
載臨稍頓了一下,眼神變得犀利懾人,
“本王希望,中州武館全館上下,隨本王搬遷去東北,再造盛世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