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生種子……”
道士一下子就變了臉色,飄閃的雙目根本不敢對上陳酒,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恕小道才學淺陋,聞所未聞……”
锃啷!
血光一閃。
一小節指頭啪嗒掉落,骨茬慘白血肉鮮艷,好似一顆在紅漆泥里打了滾的蠶豆。
“啊啊啊”
慘叫聲剛噴出喉嚨,就被一截插進嘴巴的刀刃生生堵了回去。
“我的脾氣一向不太好,今日尤其差。對待你這種人,我也用不著講究什么。”
陳酒屈指輕輕叩打刀柄,鳳圖刀紋絡雀躍,仿佛要活過來了一樣,
“你到底知不知?”
年輕道士含著刃口,涕泗橫流,也不敢點頭,生怕動作幅度稍微大點兒就割掉了舌頭,只好拼命眨巴眼睛。
陳酒抽回兵器,在對方道袍上擦了擦唾漬,等著道士自己開口。
“逆生種子,是神話里的奇寶。小道在宮中侍奉典籍整整十年,也只在一套散佚了大半的孤本古經中曾窺只言片語……”
年輕道士捏著斷指傷口,臉色慘然。
“噓。”
陳酒卻突然豎起一根食指,打斷了道士。
稍一偏頭,念頭閃動之間,便和翱翔天際的雪隼共享了視野。
銳利鷹目俯瞰坊區,屋如格子人如蟻蟲。再斜飛下降一段距離,盤旋在萬年縣衙上空,果然如約定好的那般,官署開始門扉大開接納災民百姓。
不僅如此,
除了那些指揮不動的神將猖兵,數隊虎賁兵士被校尉灑了出去,翻檢廢墟,搜尋活人,看上去不是在裝模作樣。
“上道。”
陳酒目光重新聚焦,看向面前的年輕道士,
“唔,你繼續。”
“據孤本所言,這所謂逆生種子,堪稱……天道的漏洞。”
年輕道士語出驚人:“天行有常,順者死,逆者生。活的死掉,自然而然;死的重活,卻只存在于凡人杜撰的故事和難以查證的神話里。”
“拿陰神鬼魅之流舉例,它們這種死物,小的畏火畏光,大的懼雷懼劫,陽光一照好似沸水淋潑,輕風吹拂便如鋼刀刮骨,惶惶然不可終日。”
“哪怕修成了鬼仙,得了正統敕封,貴為城隍山神陰官種種,不肯轉世投胎,也終究隔了一層陰陽生死,算不得復活……”
“說重點。”陳酒搓了搓牙花子。
“喏。”
年輕道士忙不迭點頭,
“逆生種子的不可思議就在于,無論生前是人是妖是神是仙,它都能讓已經死去的重活一遭。不是投胎,不是轉世,不是奪舍,不是借尸還魂,而是實實在在的……重生!”
“重生……”
陳酒摸著下巴,“接著講。”
“沒了。”
“沒了?”陳酒眼睛一瞪。
“或、或許還有,”年輕道士嚇得結巴,“可那套孤本幾個月前被師祖給拿去了,剩下的,小道實在記不清……壯士明察,小道的性命拿捏在你手里,不敢有半分欺瞞啊!”
“行吧。”
陳酒點點頭,舉起鳳圖刀。
“你作甚?!”
道士瞳孔一縮,
“你都和姓崔的約定好了,他辦事,你放我,你不能言而無信……”
話沒說完,刀柄重重一砸墻壁。
本就搖搖欲墜的墻壁轟然倒塌,將道士砸了個頭破血流滿臉開花,身軀大半埋在了瓦礫里。
“我不殺你。”
陳酒的眼神晦暗難懂,“你還得還債呢。”
語罷,黑袍一閃而逝。
寒風凄冷,月光凄然,道士被墻壓著,眼巴巴等了好一會兒,那襲不祥的黑袍卻徹底失了蹤影。
“就這么……走了?”
年輕道士一臉難以置信,隨即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什么狗屁豪俠,還不是沒膽子殺你道爺。等道爺脫了困,把你剁碎了喂狗。對了,還有那個姓崔的,還有那些泥腿子刁民……”
“嘶嘶嘶”
幾乎在同一時間,道士耳畔突然響起了輕微但刺耳的聲音。
一扭頭,正對上一張艷若桃花的美人面龐。
紅唇嬌艷,眉眼含春。
往后仔細一看,那妖嬈面目下卻拖著一條水桶般粗壯的蛇軀!
美人臉貼臉湊近道士,露出一個搔人心窩的笑容,那笑容越咧越大,漸漸扯裂了嘴角,鮮紅蛇信嘶嘶吐露,一下又一下舔舐著臉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撕裂夜色。
嗤啦,火柴灼燒煙草,暗紅的火星照亮了青冉冉的下巴。
“這么大個坊區,難免有漏網之魚啊。”
兩條街外的屋頂上,陳酒咬著香煙,眼睜睜看年輕道士被蛇毒腐蝕成不似人形的糜爛,隨后葬身在妖蛇腹肚中。
“辦得好,放人;辦得不好,收尸。”
話是正著說,聽得反著聽。
有些事,心照不宣。
陳酒丟掉煙頭,抬靴碾滅,
正準備去別的坊區看一看情況,卻發現腳下屋頂被涂上了一層橘紅。
嗯,天亮了?
陳酒豁然回頭,仰望天空。
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團高掛夜幕的耀目嫣紅,火熱又圓滿的光芒鋪滿了整座長安城,甚至,鋪滿了整片秦川大地!
天寶十三年,正月十五。
月亮,變成了太陽。
“名將古誰是?疲兵良可嘆。”
“何時天狼滅,父子得閑安!”
一舞終了。
李隆基一把丟掉虎皮鼓,撫掌大笑,耷拉的眼袋都在微微抖動著,
“何時天狼滅?此詩應景,妙甚!”
與此同時,沙盤上的廝殺也接近了尾聲。怪異兇潮全力撲擊興慶宮城,卻連一片宮墻一個墻頭都沒能踏破,只換來了茫茫一片的尸橫遍野。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紫袍老臣喃喃低語。
“結束了?”
皇帝依然在笑,
“朕怎么覺得,才剛開始啊?”
他手邊瓷盆的泥土里,不知何時鼓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包,似乎有種子即將破土而出。
“咦,天亮了?”
窗外一片橘紅,有人下意識驚呼出聲。
“沒錯,朕的長安,要天亮了。”
皇帝巴掌抬了抬,
“開屋頂。”
數名黃門用盡全力扳動機杵,榫齒咬合之間,花萼樓的樓頂居然緩緩打開,顯露出空中那一輪朝陽般的刺眼光暈。
月亮,成了太陽。
下一瞬間,異變兀生!
長安西北角,
一根撐天的青銅柱頂向天穹,仿佛無鋒重劍直插霄漢。頌唱遙遙回響,符文太古閃耀,青銅柱前拔升起一座黝黑干枯的石山,再一打量,那不是什么山,分明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無頭人軀!
長安東南角,
大地塌陷下去,一條黑鱗老龍騰躍出淵,乘著鉛塊般的濃濁墨云,灑下渾濁的腐蝕雨滴。電閃雷鳴之間,鱗爪穿云破雨,偶爾露出龍軀頸間的一抹刀痕,猙獰得驚心觸目。
一人一龍,同時沖向了夜幕中的太陽!
轟隆隆的震顫中,在座眾臣瞠目結舌,驚駭得講不出話。
皇帝的笑容卻越發燦爛,重重一揮袖袍,清晰吐出兩個字:
“起壇!”
興慶宮城內,兩座法壇明光沖天,葉法善、羅公遠兩位大法師各司其職,共同織成了一座大陣,陣眼正坐落于李隆基的腳下。
得了皇氣加持,法陣豁然擴張開來,眨眼間便籠罩了整座大唐國都!
“你們問,朕要作甚,朕告訴你們。”
皇帝張開雙臂,仿佛要懷抱天空一般,花白發絲飄飛,明黃大袖鼓蕩,眉宇間的神采如神如仙。
“朕,要為大唐開三百年太平!”
話音一落,
四尊神威煊赫的巨靈神自長安四方浮顯,或彈琵琶,或持寶劍,或馭龍蛇,或秉寶傘,一齊朝著巨相與死龍殺奔而去!
地崩。
天傾。
孺子帝真好看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