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
嬴政捧著竹簡,翻看著呂不韋交給他的名錄。
這些名錄都是從函谷關一戰開始到滅韓,所有有功之人的名錄。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殘了,還有一些人立功,獲得了爵位。
洋洋灑灑幾萬人,不過都已經核對過軍功,做過整理。
功勞大小都分別歸類。
殿內坐著的除了呂不韋之外,還有蒙驁、渭陽君、王賁、公子啟等人。
這是一個小會,其他將軍大多在軍營值守。
但這小會規格也極高。
集合了相首、將首、宗室之首以及秦王的親信。
他們在這里的一個決定,可以讓整個秦國動蕩,乃至天下動蕩。
“大王,如今軍中封賞以及撫恤都已經按照規矩照例發下,不知大王還有何吩咐?”
呂不韋跪坐在嬴政的對面,好奇問道。
而在一旁,羋啟與王賁也一臉奇怪。
至從商君變法以來,軍功為先在秦國已經根深蒂固,沒有人敢貪墨他人軍功,因為這是死罪,甚至還會牽連自己的家人。
所以當嬴政要看這些獎賞名錄的時候,呂不韋第一個反應就是嬴政不信任他們,認為他們敢貪墨功勞,然后想想又不可能,因為這對秦國有害無益,一旦如此秦國的根基就要崩塌。
然后就是覺得嬴政準備對軍功做些什么。
只不過他還不知道是好是壞。
蒙驁也眉頭微皺,目中浮現一抹擔憂,但隨即便消失不見。
他相信嬴政不會自毀根基,而且老秦人以及滿朝文武也不可能讓人動搖軍功根基。
“今日寡人找相邦與蒙將軍以及叔父確有一事要談,寡人繼位,韓國乃寡人所滅的第一個國家,寡人以為當為后世謹記。”
嬴政說著話,輕輕一揮手,身后冬兒捧著一個木盒放在了眾人中間的木桌上。
“嗯?”
呂不韋眼睛一瞇,看向木盒,心中奇怪。
“諸位請看。”
嬴政一臉微笑,就連一旁的蒙驁、渭陽君以及公子啟都露出好奇,因為他們也不知道嬴政在賣什么關子。
“這是……”
呂不韋打開木盒,只見木盒乃三枚大小相同、材質不一樣、極為精致的圓形硬幣靜靜擺放。
說是貨幣,但卻并非現在的秦國貨幣,而且也太大了,還是實心的。
并且如此精美,目前秦國的模具好像還鑄造不出來,只能人工雕刻,但那樣可太費人力與時間了。
因此呂不韋滿心不解。
“我秦國有軍功爵,卻未有軍功章,爵位有更迭,失者一無所有,不存功績與姓名,寡人滅韓,當為后世所銘記,因此寡人決定,未來每逢大戰勝之,當為立功者頒發軍功章,紀念此戰,以表其功!”
“軍功章?”
呂不韋將何種三枚兩寸大小的軍功章放在手中細看。
銅制功勛章略顯粗糙,正刻‘秦’字,背上刻名字,中刻戰役之名,最下則刻日期。
比如他手中這枚,上刻‘黑夫’,中刻‘五縱函谷’,下刻‘莊襄王三年’。
而到了銀章則不一樣,極為精良,正面‘秦’字變小,鑲嵌于展翅玄鳥圖紋的胸口,玄鳥羽毛都極為清晰精良,而背面則格式一樣,只不過字跡更加清晰、精細,顯然是經過仔細雕琢的。
金章正面玄鳥則變成一條盤踞的真龍,栩栩如生,龍鱗清晰,此等工藝一般都是為王公貴族們打造精美飾物的頂級工匠才有這本事,單這一枚怕不是就要至少半月功夫打磨。
而在其背面,則刻著簡單七字,蒙驁,滅韓,秦王政。
沒有日期。
呂不韋暗暗皺眉,隨即輕聲問道:“大王,這軍功章除了紀念之外,還有何作用?又以何等功勞分發?”
呂不韋很聰明,看出著所謂的軍功章很精良,必然不可能多發,因此他想知道這會不會對秦國的軍功爵體質產生影響。
畢竟軍功爵是秦國強大的根基。
蒙驁也憂心忡忡,沉聲說道:“大王,軍功爵乃我秦國根基,萬不可輕動啊!”
“大王,軍功爵絕不可動!”
渭陽君嬴子傒也肅然道。
他們肩負莊襄王囑托,同為托孤之臣,自然不希望嬴政有太大變動,導致秦國出現問題。
“寡人知道相邦與蒙將軍、叔父擔心什么,且聽寡人道來。”
嬴政同樣不會自毀根基,其實按照進程,他什么都不做也可以。
但他想的更遠,如果一旦統一六國,那么戰事自然會減少,也導致軍功爵體系僵化最終奔潰,得益者與未獲益者產生矛盾。
或許有人覺得繼續對外征伐可以解決矛盾,但是,對外征伐主要目標不是戰爭,而是為了奪取土地與好處,土地再多,也需要足夠的人口耕種才行,不然即便奪來也不過是荒土,因此在人口數量沒有大規模增長前,就必須有一個緩和時期。
有一個中和,但這種中和統一之后去處理會很麻煩,不如早點準備,潛默移化,這既不會對舊有體質產生影響,反而還能促進良好作用,除了單純的利益之外,還能凝聚秦人之心,軍心、民心。
隨即幾人就聽嬴政凱凱而談,“我秦國的軍功爵自不會廢除,也不會削減,絕不會因此受到影響,這軍功章寡人將之劃分三等,分別以金、銀、銅鑄就,以表彰將士勇猛。”
“比如這以銅鑄軍功章為最基礎,同場戰役中,單人殺三甲者可獲;因其與爵不同,所以不需因己方損失而抵消,獲章者,飲食同簪裊,但無爵無地;賞千錢,全家免兩年徭役,可獲姓,縣載其名。
且軍功章可累計為用;除十惡之罪外,也可用來抵罪,但不收回,而是留下刻痕,抵罪后只能用于紀念,表彰其昔日功績,傳唱與后世。”
“銀章者,同場戰役中,單人殺十甲者可獲,或戰役之中其功巨大。
位同大夫,無爵無地,賞萬錢,見縣令、丞揖而不拜,全家免十年徭役,可得賜國姓,為表其功,彰示一軍、一郡……”
“金章者,位同公卿,無爵無地,賞千金,見郡守、丞揖而不拜,全家終生免徭役,可指定一人,免終生兵役,得金章者,可獨見寡人,以表其功,彰示全軍、全國。”
“金章為最高,如能獲得獨自擒殺對方主將級別之功勞、或開疆擴土、滅國之功,方能獲得。”
“除此以外,還有集體功勛章,一伍殺十甲者可獲集體銅章,集體功勛不可抵罪,每人賞百錢,全家免徭役一年。”
“具體細則,相邦與蒙將軍可回去后與眾卿、眾將商議,擬出細則,務須沒有漏洞可鉆。”
一番話說出,讓呂不韋、蒙驁、渭陽君等人都眉頭緊皺,思忖著。
千錢如今不過是購買幾十石米,一金也不過相當于五六千錢的樣子,只不過一般不用于流通。
“大王,這軍功章體系看起來確實不影響軍功爵,但沒有切實的好處,這又有什么用呢?”
渭陽君擰著眉頭直接問道。
他是贏子楚的兄長,本來也是最有希望成為秦王的人,可惜因為華陽太后的插手,導致他失去了機會。
本來贏子楚死后,他也還有一線機會,但當時嬴政身邊有呂不韋、楚系的全力支持,所以他也放下了那些心思。
如今也成為了朝堂上宗室之首,代表嬴姓一族。
對于嬴政這些改動,自然滿心擔憂,不希望有變化。
畢竟這個時代而言,田才是最值錢的,雖然軍功章獎勵了銅錢,但相對殺一人獲一頃地而言,顯然太少了。
“叔父怎能說沒用呢?免除全家徭役難道就不是好處了嗎?抵罪就不是好處了嗎?”
“那如果有人獲得軍功章很多,或者很多人獲得軍功章,那我秦國豈不要少很多役夫,到時候道路誰來開墾,溝渠誰來挖……”
渭陽君臉上露出不滿。
他性子直,是純正的武夫,因此有什么說什么。
當初更是敢一氣之下,當著安國君的面拔劍去砍呂不韋,可見其性格魯莽少智。
呂不韋則與蒙驁則在仔細翻閱,并未說話。
呂不韋老奸巨猾,而蒙驁也是征戰幾十年的老將,也在思忖此物的具體作用,能否提升將卒的戰力。
經過滅韓這一系列布局可以看出,嬴政從來不做沒意義的事情。
“叔父不會以為軍功章會這么容易獲得吧!”
嬴政笑了笑。
渭陽君頓時神情一滯,想到了什么。
一場戰役殺三甲才能獲得,非是累計,這能做到的確實不多。
“老臣確實需要好好看一看。”
這時,呂不韋終于開口,將一旁寺人呈上的竹簡取下,口中這樣說著,但看嬴政的樣子,顯然是已經有了極為完備的制度,顯然這不是一時興頭弄出來的,而是考慮了很久,也研究了很久才有這么全面。
交給他們說是商議,其實不過是完善邊邊角角,同時讓他們協助與軍功爵相輔相成,互不影響。
這也是為何嬴政沒有在朝上說,而是將他們單獨找來一談,就是讓他們去和其他官員去談,這樣也不會鬧出軒然大波。
君王與臣子,也是需要一個緩沖地帶的。
一切以穩為要。
“老臣也帶回去仔細看看。”
蒙驁也取了一份竹簡說道。
渭陽君見連呂不韋與蒙驁都沒有直接反對,頓時明白這軍功章還不影響軍功爵體系,不然這兩人早已坐不住,開始反對。
因此皺著眉頭也不再多言。
因為他想不通嬴政何必多此一舉。
而旁邊王賁聽完之后,也是眉頭緊蹙,心中思忖,不知道此舉秦王究竟為何,又是好是壞,畢竟現在的軍功爵體制已經極為完善,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
但是以他這些年的見解,又感覺秦王好像在下一盤大旗,但以他現在的閱歷,卻又想不通是什么。
“或許父親會明白。”
王賁掃了一眼盒子內的銀章,那上面,刻的名字是——王翦。
嬴政相信這件事呂不韋最終會同意,因為這不影響秦國的軍功體系。
而且他現在也沒想改變。
軍功爵體制,說白了,就是利,給了秦國所有人一個爭取自己利益以及上升渠道的機會。
但,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
以利驅之,雖然奮勇,但利益的結合看似牢固,卻也脆弱。
不過這個時代去和人說什么信念、榮耀太過天方夜譚,也毫無意義。
但不代表不可以向著這個方向慢慢靠攏。
利要豐厚,但信念與榮耀的種子,也要慢慢在人的心底種下。
這樣一來,就會凝聚人心,會讓秦國更加團結。
而不再是單純的以利驅之。
甚至未來還可將吞并的其他國家也以類似的方法凝聚人心,慢慢消除隔閡。
不過這些東西,怕就是呂不韋也看不懂。
因為這個時代,從來都是靠著賞賜利益驅使著人的野心。
亙古如此。
未來也會如此,但如果在保持利益的同時,其中再加上一點信念與榮譽,無疑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