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光踏上天臺。
劇烈的風雪幾乎將這里掩埋,這棟反光的玻璃建筑彷佛一道屹立在風雪中的白色立柱。
他身上的傷勢惡化,體力隨著傷口凍結而一點點消失。
天臺上,那一根遮陽傘和圓桌還立在角落,上面曾擺滿了招待路維斯的甜品,他曾在這里優哉游哉地直播,笑著威脅全體人類。然而現在他半身染血,傷勢重到幾乎快休克,每一步都劇烈喘息。
……他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折騰到這個地步的?
因為“愛”嗎?
因為他將路維斯迎進了神之城嗎?
他抬起頭,從天臺這里能看到另一個方向的漫天煙火。沒有上戰場的人們正在聚集地燃放煙花。
“嘩啦——嘩啦——”
璀璨的光輝自遠方亮起,人們的福緣節祝福隨著光升上天空,彷佛要將世界帶入到和平幸福的新世紀。那光芒像一輪陽光,在他漸趨模湖的視野里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這一刻,他拖著沉重的身體,卻感覺猶在夢中。
“路維斯……”他不斷念叨著這個名字,全力向前拖行,身軀像麻袋般那樣沉重。
他說著說著,突然夾雜了哭腔。
“路維斯,路維斯……”
他盯著前方漸漸升起的平臺,上方是一枚鮮紅的按鈕和指紋印記,經過虹膜認證和密碼輸入,他可以提前引爆核彈。
這樣一來……
故事將走向一個美滿的結局。
一個他掃清一切障礙的,光輝燦爛的未來。
他踩著軟綿綿的雪一淺一深地向前走,卻突然聽到一聲極重的聲音。
“砰!”
白光一閃,鮮血在地面漫出,染紅了鋪了一層的白雪。
黑發青年倒在了他的身側一米處,臉上毫無血色。
“……”霖光沉默了一秒,繼續往前走,沒有管路維斯。
五秒鐘后,蘇明安勉強撐起身體。
這雪太大了,他身體的熱度在迅速流失,連站立都保持不住。
但他仍能看見風雪之中霖光的身影。
一身黑披風的,純白上衣與金色紋路的,那樣顯眼的身形。
“審判……”蘇明安抬起手,天平一閃而逝,霖光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羔羊結界……”他換了一招,白色結界展開,然而霖光穿過了結界,步伐未停。
有那么一瞬間,他看見霖光穿著漢服,松鶴與白竹繡在黑衫的衣領,袖口處留有紅線,地面傳來皂靴的敲擊聲。
然而下一瞬間,他只看見一身神明陣營戰斗服的霖光正朝核爆裝置走去,位置與剛才完全不同。
……幻覺。
早在白日里便出現過一次的幻覺,再度開始影響他。
蘇明安想吃藥,手卻僵硬到不能動,高塔邀約還在冷卻。
天臺在他眼前夢境般寬闊,彷佛望不到頭,遠處代表幸福與溫暖的煙火正在盛放,隱約有“叮鈴鈴”的絡子之聲。各色重影在他的眼前閃爍漂浮,透過白皚皚的雪,夜色中漂浮著許多個身影。他們都在看著地上的他。
他看見了秋離,她戴著妖狐面具,紅發繩如同飛舞的蝴蝶。
他看見了緋絲,她口吐鮮血倒下,手中的牛奶跌落在地。
而后是夏成,他指間是一疊白色的絡子,毫不回頭地朝著夕陽下的村落走去。
粉頭發的絲塔茜在爆炸中哭泣。
曜文單薄的身軀朝機械軍的炮口沖去。
然后是跳下火車的露娜。
紅眼的路。
山田町一。
之后是諾爾,紅眼的諾爾。無數道絲線彷佛蜘蛛網般網住了諾爾,無人能從這場戰爭中脫身。
最后,他看見了呂樹。
猩紅的,代表毀滅的核爆按鈕距離他如此之近,呂樹一步一步靠近它,背影一如既往地沉默。
“呂樹……”蘇明安呼喚。
霖光駐步。
他緩緩,緩緩地回頭,看向蘇明安。
風雪太大,蘇明安看不清白發青年的眼神,只能看到那沉默的,像插在風雪里的,如同黑墓碑般的身影。
“呂樹?”蘇明安說。
霖光依然看著他。
“路維斯,告訴你一件事。”霖光說:“災變32年,你在諾亞那里遇到的紅眼呂樹,是我。”
“……”蘇明安微微睜大眼睛。
“是你?”他的聲音微不可聞。
“是我。”霖光說:“為你倒茶的,聽你講故事的,問我們是不是朋友的,一直都是我。是我的彷生體扮作了呂樹的模樣,我只是想知道你對真正朋友的態度。”
“自凱烏斯塔以來,你從未遇見過呂樹。”霖光說:“你遇見的,都是我。”
蘇明安手撐著地面,緩緩站起身,趔趄一步。
他想起了當初紅眼呂樹給他泡茶,他拒絕喝茶時,呂樹說過的一句話。
“對不起……讓你不喝。”呂樹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你不會拒絕它。”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那呂樹呢?”蘇明安說。
霖光不再回復。
他轉過身,繼續朝著核爆裝置走去,蒼白的手指搭在了認證系統上。
冰雪落上他的指尖。
“如果你的正義性對于人類而言是一場生存層面的災難,那么你就該被定作‘惡人’。城邦的法理應建立于人類的身心需求之上,以優厚的環境與生活穩定他們,而扭曲的統治者換不回這些,除了戰爭、迷信與暴力,你什么也沒能給予人類。”霖光說:“或許那個紅毛對我的評價是正確的,我什么也沒能給予人類。”
他的童孔凝視著系統,認證通過。
“但至少,我可以終止這一次‘模擬’。”他說。
“什么模擬?”蘇明安說。
“叮——叮——”系統界面急速閃動,霖光伸出手,開始指紋認證。
“當年,世紀災變時期,人類戰敗,人類文明失去主權,他維入侵。”霖光說:
“亞撒·阿克托作為世紀災變時期的人類最強者,獲得了黎明系統,并將它作為抵抗他維的最后手段。
“災變第1年,阿克托開啟黎明系統,作為人類的最后防線,所有人類躲入二維世界。
“災變第72年,彷生體阿克托再度開啟黎明系統,所有人類躲入一維世界。
“黎明系統的原理是將所有數據截取下來,通過超強的演算能力模擬出過去的場景作為舞臺,截取現實作為初始條件輸入系統,在滿足最終條件時‘疊加’到現實,加固防火墻,達成抑制他維入侵的效果。
“因為是數據化世界,所有事物都由0和1組成,數據代表一切。所以能演算出加固系統的密碼,也能演算出關閉系統的密碼。黎明密碼——實質上是一種針對入侵的防火墻,它能夠保護人類,也能一瞬間毀滅人類。”
霖光說到這里,回頭,看向距離不到五米的蘇明安:
“三維世界是二維世界的防火墻,而二維世界是一維世界的防火墻。
“102年的一維測量之城,如果想要存續下去,必須要源源不斷地更新防火墻數據,加厚防火墻,防止他維入侵。
“二維成為了這面防火墻,它在反復模擬中,不斷‘測量’出合理的防火墻數據,加固第102年的一維。這正是‘凱烏斯塔’存在的必要性。
“所以——我們如今所處的二維世界,只是一段反復模擬的程序。所有人都是程序,我們的時間被截取成片,成為了留在過去的一道防線,被反復運算覆蓋成疊加態,并引入你們這些玩家變量,不斷測算出正確的數據流,用來保護一維的測量之城。
“二維的人并不知道他們都在按照歷史上的命運路徑行走,反復模擬,直到算出能夠加固一維測量之城的防火墻密碼。
“而一旦我們這條二維的時間線被他維侵入抹殺,更深層被保護的一維測量之城也會被抹殺。
“——三維,二維,一維的時間是平行的‘網格狀’時間,而非線性。它是一個立體架構格局,一旦有任意一個維度被完全入侵,這張網將瞬間崩毀,人類滿盤皆輸。
“我這樣說——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霖光看向蘇明安。
風雪愈下愈大,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蘇明安震驚到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全身的血液彷佛都在這一刻被凍結,靜到能聽到他加速的心跳。
彷佛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心臟,他從未想過這種可能性——這三條時間線居然是網格狀的,而非線性。它們在同時進行。
黎明之戰時間線的二維是反復模擬的程序——這對應了凱烏斯塔每隔一年開啟一次。凱烏斯塔是一種‘維度鏈接設施’。
可以簡單理解為通過一去二,再通過二去三,這是一個連在一起的過程,一損俱損。
他醒悟得太遲了,這個真相被揭露得太遲了,此前的一切思考被全盤推翻。直播間彈幕上躥下跳,沒有人預料到這樣的真相。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滑落,眼前是朦朧不清的暗色光影。
——阿克托是個天才。
在知曉入侵者他維的武裝實力足以碾壓人類后,他決定將世界“降維”,化為純粹的數據化世界。
因為世界由數據構成,所以那些防護武器,那些科技屏障,那些世界之源,統統可以由數據計算而來。
——他用浩如煙海的數據演算來構筑防火墻,拉近與入侵者之間的科技差距。
——以數據之戰,來替代血淋淋的正面炮火抗爭。
“源”,就是這些數據。
而蘇明安每次通過阿克托的彷生體進入凱烏斯塔,都是在登陸管理員備用賬號,隨后將“源”的數據收集情況帶回測量之城,從二維返回一維,所以才有了凱烏斯塔的“休息時間”。
他每次登出后,原本的管理員賬號為了防止數據泄露而自動注銷,這就是阿克托彷生體死去的原因。
——這個世界,自始至終都在“測量”中掙扎存活。數據就是他們文明的最后防線,是他們的性命。
蘇明安呼吸微滯。
線索“叮鈴叮鈴”地鏈接,多米諾骨牌在這一刻“嘩啦啦”地倒下,他腦海里閃過無數道畫面,原來它們很早以前就在預示真相。
風雪交加的遠方,煙火正綻放。
霖光的身影在他眼里愈發模湖,代之以浮動的重影。
“那為什么我能在102年看到鷹犬隊長安潔?她是黎明之戰時期的人。”蘇明安說。他知道霖光現在耐心解釋一定有所圖謀,抓緊機會趕緊問。
“網格狀時間,造就了個人的‘疊加態’。”霖光說:“我們的時間,在災變72年黎明系統第二次開啟時,被黎明系統讀取,一部分真實的‘我們’前往未來,一部分數據化的‘我們’留在過去。
102年的人類是未來的我們,32年的人類則是過去的我們。只有過去的我們在反復模擬中,不斷計算出新的防火墻數據流,才能始終保護未來。”
這個概念令蘇明安頭皮發麻。
——過去的我們,永遠被凍結在了過去,拼盡全力保護未來的我們。
時間不是時間,空間不是空間,維度不是維度。
它們三者竟然被聯合在了一起。
‘時間’的概念并非線性,而是‘網格時間’,一種建立于黎明系統三維度之上的全新時間理論。而阿克托對這種理論利用到極致,形成了三層維度防火墻。
——這場戰爭,本質上并非神明陣營與自由陣營的炮火之爭,而是全人類和他維的數據之戰。
蘇明安想起這個時代的人們,他們竭盡全力捧起一個新世紀。
他們嘔心瀝血研制科技武器,浴血拼殺犧牲在戰場上,想讓后來人看到春天。
他們將自己切片,囚禁在過去的時間里,成為一段反復疊加的數據。
他們共同彌補一維這一道人類最后的數據防火墻。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墊腳石。
他們將自己鎖在寒冬,監禁在戰爭止息之前,一輩子都看不到春天。
春天在離他們更遙遠,卻更燦爛的未來——一個所有人都觸及不到的未來。
測量之城的確擁有春天。
在那里——有橫跨半城的輕軌與鐵路,有直入云層的摩天大樓與金融大廈,高架如長龍般盤旋,城市的夜晚如碎金般漂亮。
有無數如同流動血管般生存著的平凡人。那是人們的未來和下一代。小眉、董安安、韋伯、康斯坦汀大學的學生們……
亞撒·阿克托,在災變后32年凜冽寒冬發起的黎明之戰,讓人們在災變后102年得以見到沐浴在春日下的繁華城邦。
這瘋狂而反復的演算,這首尾相接的網格時間空間三維度,這為了加固黎明系統防火墻而利用了人類極致智慧的三線時間流,在70年后的歷史以一詞記載,它與那個支配城邦的至高智腦同名,名叫——
黎明之戰。
無愧于名。
它是春日。
寒夜之下,靜到只可以聽到系統“滴答”的聲音。
遠方煙火綻放,金紅火焰燒灼天空,百萬軍團于紅土地廝殺戰斗,喊殺聲清晰可聞。
“——那夏成呢?秋離呢?那些為戰爭而死的軍民呢?——你說他們只是程序?”震撼的同時,蘇明安感到荒謬。
在黃昏下毅然赴死的夏成,在火光中化為灰盡的絲塔茜,那些億萬渴求自由的生命——他們統統都是程序?
那些抗爭,那些美好的愿景,那些朝夕與共的人——他們原來只是程序?
“——人又何嘗不是一種程序。在這里,所有人都是活著的,有自主意識的,他們只是下意識會按照原本的命運路徑行走——這樣一說,任何人其實都算一種程序。”霖光沉默片刻,說:
“我聽人說過你的事,固執到可怕,被我打成那樣還不放棄,將自己看作可消耗品……”
“——你又何嘗不是一種完美通關的程序?”
寒風灌入他的肺腑。
蘇明安全身冰涼。
霖光的話直擊了他的心臟,他想起了自我躊躇的謝路德。
如果廢墟世界尚能這樣維度嵌套,翟星是否能獨善其身?
“我……”
他說:
“不是程序……”